昨日深夜甫抵家門,今晨因時差之異一早即起。推窗遠眺,但見大樓幢幢,擋住眼前,雖身在十二樓頂,昔時環繞台中盆地四周的青綠山頭,已再也看不見了。變了!還是清晨時分,街上早已傳來震聾的機車爆音,不絕於耳。「吵死了!」我因感窒悶得很,深深吸了一口氣,卻覺不是味道,此地空氣污染的程度,似乎更甚於洛城。心裡想著:「難道真的不再可愛了?一如舊友信中所言!」
一早,三表姊來約母親同去買粽子,見我在,便邀我一同前往。我想是個好主意,一方面可以陪伴年邁的母親,一方面也可以讓小女兒認識祖國故鄉的風土人情,於是叫醒她,大夥兒一起去。
計程車上,司機聽到小女兒用英語向我發問時,竟然開始干涉起來,並以充滿責怪的語氣教訓我們:「怎麼可以不教她講母語?怎麼可以忘本,不知道自己是台灣人?」我一時臉紅耳熱,答不出話來。即感慚愧,又覺受辱委屈。雖然自已認同關心台灣的程度,自信遠勝於很多很多只會掛在嘴巴的人。就在回家的前夕,我還用自己的雙手,在家後院的山坡上,在兒女的幫助之下,完成了堆建三個多月,幾乎是一個羽毛球場大小的台灣島平台,只為了希望他們不要忘記自己的根源 ‘台灣’ 呢!
也許是我的不對,在這方面還是努力不夠。記得昨夜從桃園返回台中時,計程車司機滔滔不絕的批評這個,不滿那個,舉凡內政、外交、軍事、社會以至於兩岸問題,無所不批。還說依他看,應該怎麼樣、怎麼樣的情景,大有誰也不怕誰、誰也不服誰,唯我獨尊的氣勢,真是可愛又是可怕,而大言不慚,咄咄逼人的態度更令人有啼笑皆非之感。
還好不久即抵達南台中市場,結束了一場尷尬的局面。走到賣粽子的地方,但見一群人們喧嚷地圍著一方桌,只見老板娘聳聳肩,搖著頭,攤開雙手說:「已經被拿光了,下一批大概半個鐘頭會到,請大家稍候。」說罷就拖著木屐走向對街店面打電話催促去。
三姊想既然還要半個鐘頭就對歐巴桑說:「我姑母年紀大,八十多歲了,好不容易特地趕來,請妳多加照顧,我有事必須先走,到時請留下三十顆粽子給她,拜託啦!」不待歐巴桑回答,轉身就走。臨行回過頭來對我說,不妨帶小君在附近菜市場逛逛,讓她見識一下。我覺得也對,於是找個凳子擠在最靠桌邊的位置讓母親坐下,便對母親說我們去走走看看,很快就回來。
帶著女兒走入市場的心臟地帶,路面到處濕漉漉的。我忙著指東指西,向女兒說這是鮮肉攤,這是海鮮攤、雞肉攤,那是蜜豆冰、仙草冰。記得小時候,跟著母親逛逛老家附近的第二市場時,到處有人叫喊:「先生娘,要不要買…..」童年記憶中,攤販們似乎個個勤奮打拚,人人和氣有禮,市井小民的生活寫照,令我印象深刻難忘。眼前情景,似曾相識,雖然幾十年過去,還是有些古老的景況流傳下來,一股親切感油然而生。現在的市場環境顯然比從前整潔多了,然而看慣超市的女兒,似乎覺得有些地方髒亂而不可思議。我心想為什麼個性極為像我的女兒,因為後天環境因素的影響,對於同一事情的看法會是如此不同?看著她不很自在的表情,我只好對她說:「這當然不能怪妳,這些妳並沒有經歷過,但卻是我從前小時候成長過程的一部分。對我而言,一切都是那麼自然,而我也覺得很自在。我曾經屬於這裡的一部分。」我真希望她能分享故鄉可愛的地方。

不到十分鐘我們便返回粽子攤前,只見母親孤零零的,表情落寞,傻楞楞地站在一旁。看到我們時一臉責怪地說:「怎麼搞的,到現在才回來,粽子早就被搶光了,我差點兒被推倒呢。」原來兩分鐘前,粽子一到,大夥一搶而光,一哄而散。竟然沒有人幫高齡的母親留下一些,令我十分懊惱。
女兒頗感不平地說:「為什麼沒有人替祖母著想,讓她老人家辛苦等候,卻什麼都沒有,怎麼可以這樣?」還好母親沒有受傷,我卻是愧疚不已,自己怎麼能疏忽至此,冒然走開,丟下老人家一人,還以為別人會因尊老而特加照顧的。一時羞愧惱怒交集,心中感到不忍而難過,於是決定叫女兒帶著母親先行回家休息,由我一人來處理這件事。
看著她們祖孫倆離去的背影,想起當年年幼,陪著祖母去戲院觀賞歌仔戲時,到處受到禮遇的情景,頓覺時異境遷,大有今非昔比之感,心中一陣難受,難道當時的民風比較憨厚、純樸,民心比較善良?當年因為父親是位頗有名氣的外科醫師,故鄉小鎮上幾乎無人不認識「先生媽」,如今父親去世已經多年,而自己不只遠居海外,而且藉藉無名,可憐母親的「先生娘」的稱呼也隨著歲月而無情地消失了。難道當年所受的禮遇原來都是出自勢利的眼光而已,並非人性人情的自然流露?也許太天真了,竟然為了失去過去擁有的特權而不快。今昔之別,是變了還是沒變?或只不過是我自己個人認知的錯覺而己。想到這裡,感受陡然失去了那份親切,而感覺也變得又近又遠,自己也開始不自在而踱起步來。
這時候,除了我之外,空無一人,我是第一位的,只要耐心等候該沒有什麼問題才對。我深深地吸了口氣,眼光掃過並街而立的店面,終於停佇在通道的盡頭,特別醒目的“阿鴻檳榔”四個大字,兀自刺入眼底深處,昨夜飛航途中的一幕,不覺浮上心頭。
「爸爸,到底什麼是族群?什麼是認同?」坐在身旁的女兒指著中文報上的社論標題:「族群分裂、認同危機。」問我。就讀普林斯頓大學的她知道分裂與危機的意思。為了讓她能夠了解,我試著解釋目前台灣面臨的最大問題,不在於中共的演習、飛彈恫嚇,也不是中共喜歡不喜歡,或者甚至於對台灣使用武力,而是台灣人民並沒有團結一起,一致對外,為台灣而奮戰、犧牲的決心與勇氣。其中最重要的原因是對「台灣」缺乏真正的共識,對「台灣」的看法與感受不一樣,在種族與國家的認同上產生混亂。有人主張統一,有人主張獨立,有人主張維持現況,坐以待斃。最惡毒者,是那些偏激、自私、有野心的政客,故意煽動,挑撥離間,造成不同族群的對立。而政府似是而非,互相矛盾的統一政策,更弄得人民無所適從,爭論不斷,社會動亂,人心不安。現在就連國家定位,國號稱呼都成了問題。這個問題若不能儘快解決的話,台灣是沒有前途的。
女兒聽了一頭霧水似的說:「我不懂,我不能了解這麼小的一個地方,卻有這麼複雜的問題。事實上我覺得,像加拿大魁北克一樣,來一次公民投票,不就解決了嗎?李總統不是說過“民之所欲,長在我心”嗎?看看到底人民的真正希望是什麼,不是很簡單嗎?」我一時也說不清為何執政黨一直有辦法老死抵制公民投票,而老百姓也不積極奮鬥努力爭取的理由。多年來我一直認為人民假若沒有公民投票的權利,就不是真正的民主。女兒一語道破,讓我十分高興,畢竟「有其父必有其女」,不是嗎?
過了一會兒,正準備喝口咖啡時,女兒突然拿下耳機,轉過頭來,在耳邊輕聲地說:「爸爸,你至少做對了一件事,謝謝你把我帶到美國,讓我在美國成長受教育,我喜歡美國甚於台灣!」女兒這一突來的心聲,讓我一時驚愕住:「為什麼妳會有這樣的想法?」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爸爸,你想想看,電視、報紙上面的台灣,實在太髒、太亂。更差勁的是一切都顯得太沒有格調!尤其最近國會再度鬧出男女武打的場面,成什麼體統,算什麼議員,簡直是一堆流氓。那姓什麼周謝的惡相,就像潑婦罵街的鏡頭,讓我羞愧死了,難道在台灣的女人都是這麼兇狠?嚇死人!他們到底有沒有受過教育?因為這樣,我寧願一直留在美國!」
聽著令我感到一陣難受,一時不知如何回應。只好試著解釋這只是少數人的行為,而教育與教養是兩回事。教育只能增長知識,教養才能明辨是非,行為有分寸。有教育並不一定有教養,顯然地,女兒並不滿意我的說法,又隨手塞給我副刊說:「你再看看這些!」原來,副刊中有一篇討論“何謂台灣文化”的文章。作者開始以嚴謹的態度探討整理之後,無法提出答案。他認為除了少許個人的特出成就之外,光復以來,就台灣整體而言,假如有代表時代的文化的話,那就是:奴役殖民文化、三字經文化、戒嚴文化、白色恐怖文化、紅包文化、黃色文化、炒地皮股票文化、暴發戶向錢看文化、大家樂六合彩文化、貪婪金權文化、賄選黑道文化、KTV卡拉OK文化、抹黑文化,還有與世聞名的檳榔文化等等。我的天,確實一點兒也沒有過份,沒想到原來是這麼樣。真是針針見血,慘不忍讀。一時有如當頭棒喝,萬箭穿心。仔細想想,怎不令人心灰意冷,為之汗顏!難道我出生成長的地方,只有這些令人羞愧可恥,而毫無任何值得驕傲,羨慕的文明可言?才不久前的一份雜誌上,一位他國的政治家說過:「希望有一天,外國人看著我說:真希望我們的國家像你們的國家一樣。」不錯,自己有時也會這麼想,假若無法建立一個更美好、更文明的社會,那麼就是獨立建國又有何意義?台灣!我的故鄉,什麼時候才能達到那種境地呢?可嘆的是,資訊的發達,教育的普及,卻造成更多沒有教養的人。難怪一位知心的舊友最近來信言及:「這十幾年來,所謂台灣經驗,雖然帶來了財富,但也贏得了貪婪之島,垃圾之國的惡名,尤有甚者,最可怕的是人心不古,人性醜惡,亂象之極,讓我深深地感到台彎變了,變成不再可愛了!」
真的是這樣嗎?我不禁自忖。事實上,我也感覺到台灣目前狀況可用“亂”一字來代表。到底是誰之過,人民?抑或政府?有云:「有什麼樣的人民,就有什麼樣的政府。」反過來說:「有什麼樣的政府,就有什麼樣的人民。」惡性循環的結果,造成今日病入膏肓的台灣。想到這裡,不禁為之扼腕而嘆!孩子的直覺感受與自己的迷惑矛盾,成為強烈的對比。身為一個台灣人,對於自己心愛的故鄉,我不願承認接受,但也無法否認這些事實。我必須往好的方面去想,否則我會承受不了。記得約翰克利斯多夫回到巴黎時,對當時的社會文藝界感到極端失望,幻滅憤怒之際,羅曼羅蘭藉著知友奧里維之口 ,提醒他所看到的墮落、混亂、財慾橫流的社會,還有一批批的政客、奸商、浪子、廢物、暴發戶都不是真正的法國人,他應該接觸的是尋常一般百姓,市井小民,才能體驗真正的法國所在。這些年來,台灣的亂象已經達到令人憂心如焚的地步,但是我還是試圖說服自己,希望這只不過是台灣命脈巨流中的少許表面騷動的浪花而已。「台灣,加油!台灣!」心中不禁地吶喊著。
這時候,女兒戴著耳機,閉上眼睛,似乎已經睡著了。面對著純潔無邪的臉孔,想起美國的種種問題,特別是種族歧視,內心矛盾掙扎的說著:「孩子,帶妳到美國,我實在不知是對是錯,你長大了,就會知道!」我想一方面自認能了解她的心境,除非是個忘恩負義的人,都會熱愛培育自己成長經歷的地方,美國於她就如台灣於我一樣,如同自己的父母一般,不管是對是錯,是好是壞,應該關愛自己的根源故鄉,這也正是這次全家返台的目的之一呢。我常覺得來到了美國我獲得了自由,但卻失去了自在。而今回到故鄉,不正是可以享受既自由又自在的滋味嗎?
正恍惚間,突覺身後被猛推一下,幾乎站不穩而跌倒。這才發覺自己早已淹沒在紛雜鼎沸的人聲裡。原來周圍已經擠滿了人群。我原先是最早的一位,如今除了其他二位男士之外,還有十幾位女士。從穿著表情看起來就像以前病人的家屬一樣。大家七嘴八舌,喧譁交談。我雖然覺得不很習慣,卻也不感拘束,只是有些異常的感受,讓我始終無法與大家混在一起。人群越聚越多,你推我擠,沒有人排隊,大家四方圍上,試圖搶佔桌前的位置。很快地,我發覺自己已經失去了原先第一名的優勢。
「還要等多久?」有人不耐煩的吵。歐巴桑只好說再去打電話催催。我看情勢不妙,心中盤算,他們一次送貨最也不過七、八把粽子,只夠三四個顧客的需要。這種情況下,雖然等了這麼久,到時可能還是拿不到。大家為什麼不拿號碼排隊,像在美國一樣,不是公平、方便、有秩序嗎?我要怎麼樣才能讓人家知道我是第一位的?
這時歐巴桑打了電話回來說:「對不起,因為有人直接到家中取貨所以耽誤,不過也快來了。」真是的,我己經等了一個半鐘頭了,怎麼可以這樣呢。
「嘿!老板娘,我們是一早從霧峰特地坐計程車遠路趕來的,一定要給我們留三十個喔!」一對剛到達不久的銀髮阿公阿婆靦腆地說著,希望博取大家的同情。我想想幾乎脫口而出,要比的話,我是今天半夜凌晨才從美國洛杉磯坐飛機趕回來的。大概沒有人會相信吧,每次欲開口,總是不好意思地吞了下去。這時才發覺已經不是認同不認同,而是不知何故,再也無法真正地打成一片了。
眼前有這麼多人的人,看樣子,機會越來越少。打量四周的男女老少,看起來自己似乎是受最高教育的,但是目前已非面子的問題,而是拿不到怎麼辦?如何向母親交代。一方面又絕不願意再等下一批,因為還是會一樣的情況,沒有辦法的。我慢慢地開始擔心起來,心知除非動用肢體力量,我很可能十有八九是拿不到的。可是如此一來,我不是羞愧死了嗎?自己畢竟還算是一位高級知識份子,而且大男人一個,更何況自認為有教養的,怎麼可以動粗呢?我該怎麼辦才好?該怎辦才對?再想下去,這個任務不是幾乎變成MISSION IMPOSSIBLE了嗎?
就在這個時候,一部速克達機車急速開到,直衝桌前。「這一定就是了!」腦海一閃,母親落寞的神情再度浮現。已經不是該不該的理性判斷,而是拿得到拿不到的殘酷事實了。一下子心動,立即起了君子當仁不讓,捷足先登的念頭,決心先下手為強。於是不待機車完全熄火停止,急衝過去,管它對不對,該不該。自己有如餓虎撲羊,黑豹偷心,兩手抓將下去。一時怒目睜眉,臉色一沉,由紅而紫,由紫而黑,反正沒人認得,悍勇如張飛於亂軍之中探囊取物,顧不得粽子還是剛出鍋燙熱騰騰的,抓到三把,用力一提,高手出招,疾如閃電,半分不到,果如所料,早已一搶而光,不見“粽”影了。我正得意之際,冷不防身後闖出一位女士拿著剪刀,一言不發,抓了幾個猛然剪走了大半。另一位歐巴桑說什麼住很遠、等很久央求我分給她幾個。我即是氣憤填膺,又是於心不忍,正在左右為難之時,幸而旁邊一位說我是等了最久的人而幫我解了圍。我想想此乃是非之地,豈可長待,還是早離為妙。既然感到自己理不直氣不壯,趕忙來個白鶴展翅,雙手一提,飛步離去,留下了一堆仍然哄吵不停的人群。

走出了市場,只見艷陽高照,路上已經十分熱鬧,車水馬龍。心中即高興任務終於達成,一方面卻又深感慚愧而自責不已。雖然沒有人真的責怪我不該,但是我想我必須懲罰自己,於是決定在炎日之下,接受炙烤的折磨,提著粽子,走路回去。就在這個時候忽覺手指頭隱約發痛,這才發覺已經燙傷起泡,原來我早已付出了代價。一時想起了馬克伯斯的悔嘆:「縱頃所有海洋的水,也難洗淨我這雙手!」也許是活該的。
驕陽更加炎熱了,把我曬得昏沉沉的,走在斑馬線上,雖然我一直比劃著手勢,口中唸著:「HEY, I HAVE THE RIGHT OF WAY, DAMN YOU!」黃色的計程車還是對著我直衝過來。忽然間,感覺有如卡謬筆下莫名其妙的異鄉人,一切都顯得面熟而又陌生,不可愛而又可愛,荒謬極了!
<取自拙著”三對外科醫師的手” 電子書中海月散記。>
(作者為南加州台僑)091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