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電話鈴響,想不出是誰,緊張了一 下。原來是中一中的老友L從台灣打來的。
「嘿,泰X,你怎麼沒有回來?我打了兩通電話到你老家…我在等你回來。」聲音似乎有些沙啞無力。他大概是老糊塗了,忘記台美之間有時差。
「我準備帶你到三義去看木雕,好好請你吃一頓客家料理,我們還可以去九華山欣賞桐花…。」然後提起最近身體有點不適的現象,容易暈眩,站不穩。經過醫師檢查結果,好像有頸動脈狹窄以及心臟瓣膜閉鎖不全的現象; 使他不得不放棄自己最喜歡開車外出的嗜好,自嘆原來是一條活龍,卻變成一尾死蛇,沒想到一下子變成幾乎動彈不得。聽了之後,感到一陣悲傷。他不知道, 我之所以延遲返台,是因為坐骨神經突然受傷而無法動彈,臥病在床之故。想想自己,今年生日過後又增一歲,超過古早所謂古稀之年,已是六年,台語說,七十過,日日衰,畢竟歲月不饒人,老了就是老了,沒有辦法騙的! 這位L同學,學號差我一號,我們自從中學畢業之後,約五十年沒有來往,直到五年前,偶然間再度會面,差點兒認不出來,握手之後,很高興地重拾友誼。之後, 每年返台都有聚敘,每次見面,天南地北, 開講臭彈,話題不斷。只是沒想到一下子,很快地,大家真的就老了。今早,坐在書桌發呆,想用伊媚兒安慰他一下,隨手翻開日曆,才知又是猴年了,感慨之餘,勾起了一段往事回憶。
從小,我生性稍偏內向,小學時候,是班上的班長,校區的區長,全校朝會的總指揮,一直是師長、同學心目中,品學兼優的學生。只是不知怎的,性格中似乎總有一點兒叛逆、搗蛋、調皮,或說好開玩笑的因子,潛藏在下意識中。

那天,一個炎夏的午後,因為天氣十分 悶熱,令人窒息,教室兩側大窗全面敞開。 突然之間,劈哩啪啦,一聲巨響,傳來雷霆萬鈞的怒吼,雷聲隆隆,來回不斷; 一下子雷雨交加,雨勢有如萬馬奔騰,從遠處直奔過來,西北雨直瀉下來,淅瀝嘩啦。滂沱大雨,雖然很快地過去,卻也打消了我一時的睡意。
綽號「老猴」的數學老師,正在教我們代數。當時他大概六十多歲了吧,身材瘦小,背脊微駝,髮疏面皺,留有兩撇八字鬚,鼻樑上掛著深度眼鏡,老是穿著一件白色略見舊黃的短袖上衣,帶著濃濃浙江口音,就像連環漫畫中的老夫子。 同學們無心上課,每當老師轉頭在黑板寫上方程式講解的時候,馬上有一隻、兩隻或三隻紙飛機飛翔在教室內,飛來飛去,同學們接力,樂得很;老師轉身回頭時,看到它們徐徐降落,當然不會高興。但每次發怒之前,就有坐在窗戶旁邊的同學會把頭伸出窗外,大聲叫喊,「嘿,你幹什麼! 你敢搗蛋,不要跑…好膽麥走!」好像是別班的壞同學從室外丟進來的惡作劇,幹的好事。讓老猴發作不起來,大家鬧烘烘地,很開心。
那一次,剛好一隻飛機飛到我座椅前面,我順手抓起向前方丟出去,沒想到老師轉回頭時,竟然不偏不倚,剛好就掉落在 他的講桌上。同學們哄堂大笑,大家開心極了,這下子可把他氣壞了,臉色立刻變成鐵青。
「是誰放的?」老猴一面用手巾擦拭額頭的汗水,氣呼呼地丟下粉筆,「是誰放的?」一次再一次,也許這次真的惱怒了, 大家感到大禍臨頭,事態嚴重,一時課堂裡變得鴉雀無聲。
「既然沒有人承認,我就一個個問…張 XX,是不是你放的?」老師從第一號同學問起; 「不是」,同學按順序被點名站起來, 一一回答不是。輪到我的時候,本來我想承認,回答是我; 坐在隔壁的 L 同學遞給我, 「不要承認」的字條,而後座的同學又拉我 一把,丟個眼色暗示,我也就莫名其妙地回答說不是。當我坐下來時,心中忐忑不安, 一方面是自己欺騙,不誠實,一方面擔心會不會有其他同學指認是我幹的。 最後,當全班同學沒有人承認的時候, 又沒有人舉發,老猴臉色由紅變紫,瞬成鐵青,哼,一聲不響,抱起講義,轉身拂袖走出教室而去。
我沒想到竟然闖了大禍; 老實說,那個時候,我想到的,只是好玩,並沒有絲毫惡意,也沒想到後果會如此嚴重。課後,心中歉疚不安;一方面憂慮,想到萬一有人報密檢舉,到時被記大過甚或退學,將如何面對父母。自己一個人想來想去,猶豫不決,最後還是決定去向老師吐實懺悔,希望他原諒。於是自己背著書包,走到學校後面的教師宿舍。
一位大概是師母的女人,出來應門,「請問老師在嗎?」
「老師回家之後,不知怎樣,臉色非常 難看,氣呼呼的,一句話不說,直往臥房走去,把書本一丟,喃喃說著:『受夠了』, 拿下眼鏡,往床上一躺,蒙著頭睡覺去了。 你知道發生什麼事嗎?」
我把事情的經過向師母報告一下,表示是來向老師認錯道歉的。
「你年紀輕輕,看起來斯斯文文、規規矩矩的,你怎麼可以這樣羞辱你的師長?」 師母帶著責怪的語氣說著。大概是聲調高一 點兒,驚動了老師;他探頭走出來,臉色疲憊,「怎麼回事?」
「老師,是我。是我放的。」 「放什麼?」
「放飛機,對不起,請老師原諒 」 老猴戴上老花眼鏡,盯著我看,一臉狐疑,難以置信的樣子。
「怎麼會是你?怎麼可能是你?」
「你為什麼要出來頂罪?看我年老可憐? 我從沒有像這樣羞辱過,把老師當成什麼東西?」
「是我的錯,我不應該,請老師原諒。」看著他骨瘦如柴的老態,我幾乎想下跪求情。
「不可能,不可能,我不相信,我絕對不相信…我知道你一向品學兼優,表現還算不錯…」
他大概記得我在初中時期,數學能力分組甲班,坐在最前排的我,經常舉手站出來到講台上,站板算沒有問題; 只是我生性懶散好閒,回家之後,從不好好溫習做功課, 連有計算公式都不知道,母親常說我是家中最會睡覺的兒子,成績一直倒退嚕,最後連保送也丟了,還得靠臨時抱佛腳,才擠入高中的。
對談間,不曉得為什麼他問起我的家世,我告訴他父親的名字,顯然地,他知道,家父是地方上的名醫;「你不太像一般本省同學…」他突然冒出一句話,我聽了覺得有些莫名其妙,心想是什麼意思,自己好像有受到歧視曲辱的奇怪感覺,而不想繼續停留下去。
「回去吧,無論怎麼樣,我不相信是你放的。」看樣子,不管我怎麼說,他就是不會相信。
「不過,我還是要提醒你,再這樣下 去,不好好收拾調皮搗蛋個性,調整心態,開始用功的話,大學聯考馬上就到,不要說保送,就連考上,都可能成問題。」
走出了教師宿舍,L同學就在那兒等候, 「咦,你怎樣知道我會在這兒?」他說: 「我知道你會這麼做的」。是他騎腳踏車送我回家的。
就這樣,五十年過去了!真的,怎麽可能? 半個世紀的時光就這麼樣消失眼前了!老師就是還健在的話,大概也不記得了罷,人生如夢!

當時的我,每天糊裏糊塗地上學過日子,並沒有認真地考慮到大學聯考就在眼前。被老猴這一提醒,才想到,再不開始認真 用功的話,恐怕真的會有問題。於是收拾起懶散的心態,過後的一年半,可以說是我這輩子中唯一真正用心用功,認真自修,努力做學問的時光。如今,自己已經七老八十,回顧此生,除了做醫生之外,什麼都不會 (老伴的話),還好有這段及時醒悟苦讀,進入醫學院,要不然,也許今天可能流浪街頭,叫唱著:「有酒矸,通賣無?…」!
我們台大第十八屆醫科同學中,共有九位來自台中一中。
<取自拙著”三對外科醫師的手” 電子書中海月憶往。>
(作者為南加州台僑)090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