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的時候，我被稱為「五穀不分」的人，對於花草植物沒有多少概念。我的朋友寫詩寫得極好，出版了多本詩集，她的詩裡頭使用了豐富的花草植物作為象徵，我總是看得霧煞煞。直到近幾年，尤其是疫情這段期間，幾乎是過著隱居的生活。很幸運，我的百年老屋有相當寬敞的前後院，剛好成為我學當老圃的練習場，除了種菜、種水果，也學習堆肥，從臭臭的廚餘堆變成鬆軟、充滿土香的黑色堆肥土，體會綠色循環的道理和好處。也慢慢知道蔬菜水果會生病，這幾年從束手無策到懂得「超前部署」、「迎頭痛擊」，用DIY或網上或朋友尋得的藥方給蒙受病蟲害的寶貝們治病。邊做邊學，對花草植物終於有了多一點的認識和了解。
我們稱天為天公，稱土為大地母親。有天與地，才成就了萬物。當我從汲汲營營的日子進入雲淡風輕的黃金歲月，對天公有了更深沉的敬畏，對大地母親有更濃郁的愛惜，對自己所栽培的植物更有愛屋及烏的情感。天公高高在上，難以捉摸；大地母親則可以親炙，讓我感受她的溫暖及氣息；而親手扶養的花草蔬果就像孩子一樣，為它們溽暑揮汗到開花結果。
不只如此，花草蔬果在它們的生命過程當中教我領悟更多的事。
土壤就在腳下，把土挖鬆，播種給水，大地母親就會讓種子伸出手腳抓住母親的肩膀，把頭、身軀伸到地表開始它的生命之旅；大地母親則將她的乳汁餵給幼苗，支撐種苗長大。
大地是個沉默的母親，卻孕育了人類這些充滿自毀性格的子孫，把自己賴以生存的空間，包括土地、海洋、天空甚至太空都搞成垃圾場。母親生病了、中毒了，像個衰頹的老嫗。地母不像天公一樣脾氣暴躁、陰陽怪氣，性子一來就向母親咆哮，又是風又是雨又是烈焰高張，母親則默默承受。你看，美國西部和南部地區正遭受極為炎熱的天氣，數千萬人遭受「蒸、煮、炒、炸」的酷刑；而美國東北部的佛蒙特州和紐約州北部卻暴雨傾盆、洪災為患。說是水深火熱一點也不為過。這些極端天氣事件凸顯了人類的自毀宿命。
很幸運，我在南加州小鎮一隅目前仍然享有相對正常的夏天，前後院的一方土地讓我獨享老圃之樂。我聽見耳邊的蜂鳴聲，看見它們忙碌於蔬果花裙中；更看見蝴蝶從原來樸素的白蝶漸漸招來彩色斑爛的彩蝶。當然，毛毛蟲先出現，蚱蜢、蜘蛛、瓢蟲、枒蟲等等天敵紛至沓來，老圃則忙於除蟲、噴肥皂水、除枯葉、施肥等讓人流汗的工作。這一方小天地，還稱得上生態平衡。
我知道，好好照顧這小片土地，大地母親會獎賞我豐盛的收穫和充滿活力的身體及歡喜平和的老年。雖然說汗滴禾下土粒粒皆辛苦，然而辛苦的對面卻是滿足與感恩。
你看這張樹葫蘆(squash)的照片。它長得健康茂盛，碩大的綠葉形成一個堅固、潮濕又陰涼的庇護所，保護著嬌嫩的果實和花朵，正是古早人說的「瓊葩綠蔭」、「葉簇花隱」，綠葉除了光合作用之外，還扮演重要的保護者腳色。它如同母親的懷抱，為子女提供安全和溫暖的避風港。人們常說這是大自然的現象，我寧可相信宇宙中有一位偉大的設計師或團隊，賦予每一種生命獨特的個性和能力。
看看這張豆藤照片，光看它的姿勢，分明就是個斥候的意象，或是個領航者圖像。它像尖兵在探索前方，為大家帶來消息和情報；或是指明方向，讓全船的人有信心航向未知的彼岸。
令人讚嘆的是，豆藤的斥候已經離根部逾六英尺(我插了一支電線導管讓它爬，導管長六英尺)，從根部上來的藤蔓又兵分多路，自土壤中取得的水分與養分竟能輸送到邊陲給前線的尖兵，我遞給土地的肥與水，根部裡的後勤系統都能精準地傳送，源源不斷，真是鬼斧神工。像這樣，這株豆藤就是一株健康的植物，前方後衛合作無間，於是沿著豆藤的每個節點都開花結果，旗開得勝，讓老圃樂開懷。
豆藤成長時，只要旁邊有附著物，它會繞著該物體，比如我給它的一支電線導管，它的藤蔓就繞著管子轉，而且緊緊纏住，然後往上面挺進。
這叫「高高纏」。
江蕙唱「我欲甲你攬牢牢」，情深意濃，情誼長存，這種纏，優美而安全，是用友情纏住，撫慰傷痛。這是最利他的纏。
豆子藤少有藤鬚，所以必須用它的身體纏住鎖定的物體，它的目標是往上爬，往有陽光的高處延伸，以取得更好的光合作用。豆子是自私的，它和鎖定的附著物沒有共生的意圖，所以如果被鎖定的是另一棵植物，被它一圈一圈緊緊的纏繞，不死也半條命了。
麥克道格拉斯(Michael Douglas)和葛倫克蘿絲(Glenn Close)主演的驚悚片Fatal Attraction (1987)可以拿來比擬。片中律師男主角有妻小，卻撩上一位文字工作者的女性；一夜情之後，麻煩卻來了，男主角想分手，女生卻不放，還玩跟蹤和耍懸疑手段，成為恐怖情人。
像這樣的纏，可不是「高高纏」而是「糕糕纏」了!
再看這張照片，這株絲瓜從土裡掙出頭以後，藤蔓越長越長，它從結點生長出來的鬚爪，只要有任何物體，鬚爪就緊緊地拉住，讓前鋒的藤蔓能夠往上、往前，朝有陽光的地方延伸。
這是攀。
絲瓜、苦瓜都善於攀。如果是在人類社會，善於攀的人如果從商必然是廣結善緣，當然最終是自己獲益最多；如果還懂得與人共生互利，必然鴻圖大展，財源滾滾。
政治界的政客級人物最懂得攀，身段極其柔軟，打躬作揖，甚至下跪都可以。等他得到了想要的權位或資源，因為還要更上層樓，對於曾經牽成的選民、團體或曾經把肩喝酒的政客朋友，只要不利於他的未來，翻臉像翻書，小則棄之如敝屣，大則背後插刀或甚至明著對幹，反目成仇。
至於政商沆瀣一氣，攀龍附鳳，好的時候共生，大難來時就形同陌路了。
植物的攀，沒有心機，是它們延續生命的必要，它們攀的景象，很有美感；人類的攀，可能充滿算計，非常形而下。
靜觀這一方小世界，生機盎然，哲理看得見。健身養心，銀髮族朋友，盍興乎來？
(方齋夜話4)
(作者為南加台僑)071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