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甲子前,大約是我剛唸小學,那是我人生第一次看見死亡。我們住在一座三合院的「護靈」尾 (ㄇ字型院落的左腳底),我們的地主 (房子是我們的,土地承租) 是一位阿婆。她是傳統舊時代的婦女,是個寡婦。她的兒子在鎮上的王爺宮當廟祝。
阿婆沒讀書,脾氣也不算好,也不會特別招呼我們這些小孩或疼愛我們,所以小孩子和阿婆算是蠻疏離的。
有一天,聽母親說阿婆死了。
那時候,人死了,就會把遺體移到大廳,鋪張草蓆,讓亡者在那裏安息等待入殮。
阿婆就住在「正身」(ㄇ字型的上方),客廳有神案,在正中央,左右兩邊有廂房,阿婆就住在裡面。
那天,我站在家門口的門檻上,往正身看過去,很清楚看見阿婆躺在那裡,一動也不動。
後來,她的兒子女兒進了大廳,把阿婆推坐起來,替她更衣。我看見阿婆閉著眼睛,像睡著了一樣,看起來很安詳。
我那時候知道死了和睡著了是不同的,但是阿婆死了像睡著了一般,所以不覺得害怕。
十幾年後,我在部隊服一年十個月的兵役。先是在淡水沙崙仔海邊,接下來移防到馬祖,直到退伍。在服兵役那段日子裡,我處理了五個死亡案例 (屍體和文書報告):在沙崙仔有一位少尉排長 (陸官專修班) 上吊。部隊甫移防到馬祖,就有一位新兵站衛兵後在寢室用部槍朝自己肚子開槍自殺;後來我被調去營部,又遇上一位三年制的上士在退伍前轟破了頭。另外的兩宗自殺案,我只做文書報告,沒留下甚麼印象。
當年我沒考上預官 (好糗),只是個下士,卻因為輔導長退伍了之後竟沒來新的接班,責任竟全落到我頭上。
說真的,我不是「好膽」的人。初中時在家裡唸書做功課,突然地震,哥哥們都在廚房那邊,我嚇得像被貼定身符一般,動也動不了,只好喊救命,哥哥聞聲跑來把我拉著跑。
但那三位亡者,我都親眼目睹、聞到死亡的氣味,也搬運過他們的遺體。
上吊自盡的少尉軍官,我們尋獲時,他的屍身就掛在海邊防風林裡的廢棄水塔。把他解下來時,他已經舌頭外伸,手指紫黑,微睜的眼睛只剩失了靈魂的空洞眸子。
那位以自動步槍自盡的新兵,背部被子彈鑽出了大窟窿,老士官長用急救繃帶綁著一息尚存的阿兵哥的腹部,我和連部文書、後勤士等幾個人把他扛上車,從南竿津沙直奔馬祖唯一的雲台山醫院。車行二十餘分鐘才抵達,我們把阿兵哥抬到醫院裡,發覺他已經斷了氣。同去的文書兵聞訊就昏了過去。
那時候的醫院也沒停屍間,我們只好在外面搭了簡單的棚子,把屍體放在一張長桌上。當時是七月天,屍體很快就浮腫發臭,也只能買幾塊大冰塊放在旁邊。我隨後和一位會木工的阿兵哥去買木板,替死者釘簡易棺木,送去火葬場火化(到了火葬場才被通知,要把屍體從棺木裡抬出來,放入屍袋—稱為「忠靈袋」—才放得進焚化爐)。行前還和副連長替腐臭腫脹的屍體擦拭更衣,那場景真的不能再回憶。最後,還為死者撿骨 (骨片、大骨、天靈蓋,而不是骨灰,因為馬祖火葬場的焚化爐溫度不夠高) 放入「忠靈罐」(骨灰罈) 。他的骨灰罐還和我獨處了數天 (連長不肯讓我放在中山室,因為連長室就在隔壁。大家都不願意收容,只好放我床頭的窗邊) ,一直到副連長銜命將骨灰罈送回台灣給死者的家人。
在營部碰上的營部連上士開槍轟腦自殺,雖然屍體已經移走,但是仍有部分腦髓掉落地上,我覺得那也是屍體的一部分,拿了塑膠袋把它裝了起來;正往營部走,營長迎面而來,看我手上提著的塑膠袋,問我那是甚麼,我說是腦髓。營長馬上後退幾步,命令我別過去 (還虧他的名字有「主宰宇宙」的大志呢) 。
說起來這些簡直像是一齣齣的驚悚劇,但那都不是演戲。近半個世紀過去,這些記憶卻都仍歷歷在目。回想處理這些死亡案時,當年都只覺得心傷,早就忘了恐懼害怕。(我曾經在太平洋時報發表過一篇「死亡的味道」長文,記述那一段往事。)
不過,退伍以後,我覺得自己像是浴血戰爭之後的創傷戰士。早年根本不知道甚麼是PTSD,但現在回顧,那些經歷在後來的二、三十年裡確實是一個揮之不去的夢魘。不是害怕,只是心痛、只是傷心,無盡的傷心。
退伍之後就業、成家,卻遭逢喪父之痛。這痛,像刀割,像凌遲。
父親退休時,因為歷盡滄桑,才六十歲已經看似十足的老人家了,就在他和母親到美國丹佛二哥家準備長住時,病魔已經無聲無息入侵了。沒多久,爸媽就因想念台灣的老家而縮短美國夢返回台灣。
父親的健康很快惡化,隔年確診胰臟癌。因為父親要求手術(我們沒告訴他是胰臟癌),說手術、醫好病之後還要帶母親去環遊世界。姊夫是三軍總院的外科醫師,他為父親開刀,看有無切除的可能,但因為腫瘤長在胰臟頭,切除了也不能活命。
從確定是胰臟癌到他過世大約百日,是父親最後一次、也是最慘烈的戰役。這場戰役,早已定輸贏,他是輸家。只是癌細胞毫不留情,分分秒秒啃蝕他的生命和意志。
胰臟在胃的後面,當腫瘤逐漸擴大,就擠迫到胃,胃部就抽搐,把胃裡頭的食物通通吐出來。
我當時在報社工作,因為是新聞編輯,晚間上班,工作時間短,約六個小時,到午夜即可下班。所以我下班之後就直奔三總姊姊和姊夫的家;他們把一間客房讓父親養病,因為姊姊是護士,懂得如何照顧病人。我通常陪父親到天亮;那時候還接了一些外面雜誌社的編務,我就席地而坐,一邊工作,一邊隨時應父親的呼喚,捧著臉盆讓他嘔吐。
最初有嘔吐物,吃甚麼就吐甚麼,後來他甚麼也不能下嚥,只喝水,可是水進了胃,還是被吐出來,最後連胃液都留不住。
父親極為堅強,痛,他也忍住不說。捧著臉盆讓他吐,他只是默默看著我,有時候會嘆氣。我看了心痛,常常需要別過頭去掉淚。
有時候我會問天,何苦讓一個一生俯首甘為孺子牛的硬漢,在他風燭殘年之際還受這樣殘酷的折磨?
還好在生命的最後,姊夫和姐姐取得嗎啡替父親注射止痛,他才陷入昏睡狀態。有時候藥效過了,他痛醒,會要求再給他注射。
父親在病情惡化之際,還一直要求第二次手術(第一次開刀後,我們不忍心告訴他實況)。叔叔也是醫生,我們請求叔叔婉轉地告訴他,不能再開刀了。
父親聞言,臉色黯淡了下來,低頭嘆了口氣。
當晚他就陷入昏迷。他放棄了。
父親過世後,我們抱他入棺,他瘦到只剩皮包骨,不成人形。
那時候他才六十二歲。
死亡是沒得討價還價的,是人生的必然終點。除了服兵役的一年十個月當中看見的死亡以及聞到的死亡味道,最讓我無法承受的就是父親的癌逝。斯人也,而有斯疾也!
如何走到終點,人人際遇不同。告訴我父親不能再開刀的叔叔,以九十八歲高齡在睡夢中離去。我很替他覺得欣慰,他是有福之人。
我的一位姻親長輩,還記得他在洛杉磯時,最後一次是他邀請我去日間老人中心看他,很興奮的告訴我他皈依了基督教,還在十字架的背景下讓我拍照紀念。
後來他落葉歸根回台灣,近年罹患失智症,他的快樂往日記憶逐漸被抹去。
失憶、失智,有點像電腦的ROM 逐漸壞去,連帶RAM也難以儲存並且一個sector一個sector成為壞軌。
如果人生最後是以失智、失憶告終,我的感覺像是回到生命的原點,人生的這個大圈圈走了一回,不管精彩還是落寞,最後通通還給了空,完成了從無到無的旅程。
如果從民間信仰來看,聽說走過奈何橋之後,才會忘卻前世今生。這樣看來,失智失憶是在活著的時候就走上奈何橋了。
在痛苦與折磨中死亡,是人生最後的痛;在睡夢中離去,是有福之人的悄然告別。至於失智、失憶,倒是像乘著哲學的白鶴飛向無垠的虛空。
方齋夜話6
(作者為南加台僑)08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