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 8 12 月, 2025
Home台美文藝有空回家…親情永念( 南鄉泰 )

有空回家…親情永念( 南鄉泰 )

(紀念父親忌辰及么兒離家出走而作)

衣欲濕杏花雨 吹面不寒楊柳風

令人眼花撩亂的霓虹燈光,閃躍在柏油馬路上,急雨的殘點,仍然飄落。走在西門町衡陽路上,心情一片淩亂。天色已黑,濕淋淋的腳底傳來一股冷顫,更加深了咳嗽中的寒意。我把領子拉得高高的,腦海中雜念浮沉;“為什麼一定要是這樣?”不覺嘆了一口氣:“唉,是命中註定?”思緒矛盾,無奈得很。剛剛才好不容易打發了一個多鐘頭的時間,終於迫使自己走出了書店,拖著腳步,往火車站方向走去。我提醒著自己,父親要搭乘八點的夜車回台中去。

臨出門,四弟對我說他不去了,至少下午他已經迎接過了,是我應該去送行的。“應該去的,應該的,是嗎?”邊走邊想著,心底下卻抗拒不斷,難道是天性使然,無形之中逼迫著我不得不如此?從小,不知是母親柔性的遺傳,或是父親威嚴的影響,自己一直生活在應該如何與必須如何之中,不管心甘情願與否。雖然已經二十幾歲了,我明知自已的愛惡喜憎,但在事情決定上卻怎也逃不過理性分析的厄運。感情於我,總帶些理智的矯作與扭曲,虛偽,不純真而無法直接了當。我這樣做是天性,是理智,或是感情,自已也不清楚。想到這裡,我使勁地踼濺著地面的積水,一吐胸口悶氣,內心中不禁地叫喊著:“我,太可惡了,為什麼不能痛痛快快地過活!?”潛意識中,也許為了避免父子見面時,極可能相對無語的尷尬而且難受的局面,我不覺間放緩了腳步。

雨,又漸大了,人們再度開始為了躲雨而跑動。很快的,雨點打在頭上、臉上、身體上,淋濕了頭髮、衣服,也更加模糊了原本已經迷濛的視野。嘩啦、嘩啦的傾盆大雨, 狠狠地下落,毫不留情地打亂了我的心思,似乎催促著時候經已不早了。我不由得加快了腳步,向對街的走廊跑過去。冷不防,一輛帶著刺眼燈光的黑色轎車呼嘯而過,毫不客氣地送上一淌污水,濺濕了整條褲子,差點兒把心情早已十分不快的我氣炸:“真他媽的!”

走廊上早已擠滿了人。當我穿進喧嘩熙攘的人群裡面,忽然有一陣強烈冷寞的感受,幾乎讓我窒息。一下子,眼前浮現了這麼多陌生臉孔,霎時間,腦海一閃“我何以在此?” 一切似乎突然停滯下來,噪音消失,像無聲電影一般。我陡然覺得自已有如隱形人一樣,事實上並不存在。沒有人看到我,沒有人認得出我,也沒有人理我,這麼多的人聚集在此,人潮洶湧,但因非親非故,他們的存在,對我而言似乎毫無意義,人們從我前後左右擦身而過,那一對對陌生且又視若無睹的眼神,使我感到自已像似在外星人群堆中,孤獨而失落。心想偌大的世界裡,因緣際會,往往只不過是偶然的巧合而已。人與人之間,若沒有特殊關係,除了少許之外,陌路仍歸陌路,不會成為相識,而相互關心的。父親曾說過;“父母雖不同於你自已,但是對你而言,卻決不是一般的別人。沒有父母,也就沒有你,很簡單,命運的造化就是這樣。講起來,親子的關係是很特別而且絕無僅有的,十分難得,應該好好珍惜。” 看來一切都是緣份。驀然間,我想也許是因為我要來臨這個世畀,父母親才會認識結婚吧。不然的話,個性思想極為相異的他們怎會結成夫妻呢。這樣想來,一切的痛苦,不愉快,都還是源自我自已的錯,心中不覺一陣苦笑。抬頭看到遠遠的北門,我心知必須停止胡思亂想,趕快離開這裡,也許這個時候,父親已經在月台上,正期待我的出現呢。

今夜外頭又雨又冷,心境更是淒涼寂寞,沉重無比。醫學院的功課已經壓得我喘不過氣來,後天又要考外科學了,我真不想讓任何事情困擾我。可是,打從昨晚得知父親今午北上開董事會,因明早有開刀,晚上必須趕回去之後,整個腦子就是被是否該抽出時間去送行的問題所佔據。來台北已經是第三週了;為什麼提早來呢?真的像我說的,來趕寫畢業論文嗎?當然不是的,那只是一種藉口而已,我欺騙了父母,也欺騙了自已。回想起來,心情懊惱得很,而且有些反悔。

如學禪師不是提醒過我,難忍要忍嗎?為什麼我這麼不能忍受呢。這一點兒痛苦的心結,又算得了什麼?更何況是大學最後一次的假期,而且剩下只不過幾天了。為什麼不能留在家裡好好渡過呢?以後將更少有機會跟父母相聚在一起的。我真不該冀求太多,讓自已輕易失望而失去忍耐。愛,不是恆久的忍耐嗎?為什麼我忍心這麼做,一走了之呢?是我的愛心不夠?再怎麼說最多也不過是微小而短暫的犧牲而已,我竟然故意誇張而煽動自已!“我受不了,我必須出走!” 讓脆弱的理智被一時衝動的感情所淹沒。

其實母親已經忍受了那麼多年,而我也學得了逆來順受的怯弱。沒想到這一次竟然會無法忍受下去,更令自已震驚的是:母親也許冀望我的同情,安慰,甚或打抱不平,對我感嘆命舛並訴怨與父親之間的齟齬,不管有意或無意,卻再度刺痛要害,點燃了我抑鬱多時的懣恨,竟然是這次決定提早離家的主要原因呢。過後母親婉轉求情,好話說盡,卻無法改變我的心意,可能是母親從來也沒有想到的吧。

也許是忍受了那麼多年,每次都期望有所改變,可是結果一切還是一樣不變,讓我無法繼續下去,我感覺自己行將爆炸,我告訴自己,必須逃離,否則我會發狂。幾年來,單獨面對自己的父母時,心情總是忐忑不安,充滿著畏懼,擔心,不滿與矛盾。親子之間,彼此應該心連心,最親近的,但我們卻似乎相距千里而無法溝通。從小因為父母間的不愉快,加上父親的強勢威嚴,自己一直生活在焦慮的陰影之下,每次回家度假,為的是家庭的溫暖與快樂,但往往只有痛苦與失望。一年多前,由於憧憬着得不到的天倫之樂,自己還特意畫了一幅“海似親情“的油畫(圖一),期盼有一天,父親能知道我的心意,奇蹟出現而能彌補我內心多年來的缺憾。

圖一:海似親情

大雨滂沱,雷電交加,我打着傘,跟隨著人群,走過斑馬綫,心情就像西北雨一般,直直下落。

父親的偏見與頑固,似乎永遠阻隔了相互嘗試瞭解彼此的可能,更談不上解決問題的探討了。父親從不探詢我,難道他一點兒都不管為兒的我對於這些的感受,與創傷嗎?是不是他自尊心太強?是不是他認為年輕人對於人生還沒有充份的經驗,不能了解,而無法憐憫人性的弱點,談也沒有用?但是為什麼一定要讓它形成到這樣的地步呢。既然痛苦,不如分離!難道我不是很愛他們嗎?難道他們不是我最關心的嗎?可是,媽,是我的母親,我無法忍受任何對她一點不好。最後的演変竟然是成了父子一起,幾乎相對無言,除了一些不著邊際,無關緊要的話題而外,沒有什麼可以交心深談的的。

我無法忍受這種天天虛假、痛苦、不愉快,甚至於死寂的氣氛。多年來,內心的反感,反抗與掙扎,已經讓我心疲而厭倦。也許太愛他們了,以致於太失望。我開始恨他們,恨這個家,也恨自已。逐漸地,我不只失去了自我,而且想到試著逃避這一切。這次母親的怨嘆,逼使我無法再裝聾作啞下去,心中感受由同情而惱怒而羞慚,卻又因無力改変而深感鬱挫與懊喪,最後雖然充滿憤懣與難過,還是因為懦弱而選擇了逃避,決定眼不見,心不煩,提前離開。

雖然幾年來,一直希望以我自已的力量來改變這一情形的。然而十年前的陰影一直存在心中,揮之不去。當年,父親因為上初中的我,竟膽敢寫信威脅,干涉他的私事,而動怒至極,嚴厲責難母親而要把我趕出家門,害得媽與大哥跪地苦苦求情之景,歷歴在目,記憶猶新。由於惦念着可能的風暴與可怕的後果,我已再也沒有勇氣嘗試,而只能期待著幾乎永不可能的奇蹟了。這個家(圖二)對我而言,不只已經失去了可愛,而且危機四伏,時時有一觸即發的可能。多日來,或走或留的決擇,一直困擾著我,我因掙扎而感到憤怒,最後決定只有離開這個讓我痛苦的地方,自己才能平靜下來解決問題,於是撒了謊,就這樣子走了。

圖二:這個家!

雨,暫停了,我連走帶跑快步地上了車站前的陸橋,邊走邊咒詛著命運的折磨。為什麼要我一輩子背負這種幾乎無可改變的痛苦?腦海中,再度浮現了臨別的一幕。就像每次離家的時刻,母親忙着把我背包塞滿食物,父親則暫時擺下了診療,陪著我走到家門,什麼話也沒說,只問下一次什麼時候再回來。我低着頭,裝著趕將行李放上計程車,支吾其詞,不想多說。父親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輕拍我的肩膀說:“你已經成長成人,面對問題必須堅強!”我感到一陣羞愧,自己就是不夠堅強,才選擇了逃避。車子開動了,我轉頭看著他們一直目送不走的情景,想起他們對我的恩愛,剎那間,我已經後悔,我想我又做錯了一件事。我實在沒有足夠的理由就這樣離去,心裡十分難受,幾乎改變了主意,要司機開回去。我希望他們不要管我,讓我走,也不要理我,對我太好會讓我有欠債,甚或罪惡的感覺,而使我心軟、屈服,乃致於放棄。我硬著心腸,只因為不願接受全盤皆輸,回到原點的失敗,我怕証明自己不夠成熟而懦弱無能。

事實上,我內心中一直敬重父親而以他為榮為傲的。要不是因為同情母親可憐的遭遇,我並沒有什麼理由對自已的父親有所不滿、反抗,甚至於懷恨的。然而父親從來不問不提,讓我感覺他只顧他自己而不管我的感受,使我失望至極。但是父親畢竟是父親,身為人子也只有接受,我不敢,也避免提及討論。幾年來,隔閡成長在我們之間,越來越深越大,我知道這一切都不是我真的願意,也許上蒼知道吧,但是我也明白一直逃避也不是辦法,我終究必須面對問題,設法解決。今夜,父子單獨一起,也許是個機會,我應該提起勇氣,向父親吐露這一直困擾自己的心事,尋求有沒有改變的可能。我不是想責難,也無意攤牌,只希望父子能夠坦誠談談罷了。

終於到了車站,還有十分鐘。很快地,遠遠看到父親微胖的身影在第三月台上,孤獨地在暗黃燈光下往返踱步。我趕忙買了月台票進去,心中想著父親會不會責怪我的遲到。無論如何,我應該先到等他才對。父親並沒有注意到我的接近,我怕父親受到驚嚇,輕聲地說:“爸爸,很對不起,我遲到了。” 父親轉過頭來,看著我,眼神充滿疲憊,臉上卻露出一絲難得的笑容。“淋濕了?會不會冷?”父親問著,輕咳兩聲,隨手替我拉高已經拉上了的領子,然後取下去年他生日時我送給他的黑色毛絨圍巾替我圍上。“小心,不要著涼。”這時候,一股暖流,立時注入心房,直透全身。我抬起頭來,正想拿下圍巾,對他說:“爸,您自已更須要這圍巾的。” 驀然驚覺父親的雙鬢,不知什麼時候長出了不少白髪,而兩眼下方也浮現了明顯腫脹的眼袋,就連身高也似乎矮小了不少,難道就是這幾天才發生的事?我怎麼都沒有注意到? 想起不知多少時候,都沒有這麼靠近仔細端詳父親的顏臉了,顯然忽略了這些變化而不自覺,我努力地回想,是什麼時候開始的,父親到底多少年紀了?怎麼會變成這樣呢?也許,加上旅途的疲累,一向魁梧壯碩,精力充沛的父親,突然之間蒼老了許多,連說話的聲音都變了,看著他新長出的灰白髯鬚以及滿佈紅絲的眼睛,我頓時覺得於心不忍而鼻酸咽哽,“爸…….. ”,竟是說不出話來。多麼想擁抱著他,讓他知道我多麼疼惜他的感受與歉咎。我在內心裡說着: “爸,您太辛苦,我很對不起您。”  所有原本想說的話,都已全部吞下去了。父親曾經對我說過:“我的心,常常很累,也很寂寞。” 然而由於心中的芥蒂與不滿,我從未同情他過。父親身為外科名醫,工作繁重忙碌,經常勞心勞力,日以繼夜,為家計事業打拚奮鬥,他說他希望給我們兄弟七人,在人生百米的衝刺中,擁有十公尺佔先的優勢。可憐的父親為此付出了不少代價,卻沒有嬴得孩子們的感激,體會與諒解。無疑的,多年來,父親才是家裡面最孤獨的人,顯然他並沒有真正愉快過。我只顧自己的感受,不滿,埋怨自己的命運而不知感激,現在想起來,他內心的痛苦,豈止百倍於我!自己生為人子,又何曾替父親想過?我完全忽略了;為此,我深深地感到難過與羞愧。想到這裡,看著疲倦不堪的父親,自己不覺伸出手來,牽扶著他,同時也趕緊接過了他那又笨又重又老的公事包。“爸,你累了,是不是感冒了?” 我問着,一方面心中唸着:“謝謝您,爸,我不再怪您。” 我希望父親能知道我的心境;他只嗯了一下。

火車準時進站,徐緩停下。父親蹣跚地上了車,在一靠窗口的座位坐下。脫去了大衣,打開窗戶,對著我說;“回去吧,天黑了,況且等會兒可能會再下大雨,還是趕快回去吧,千萬小心。” 我搖搖頭,站著不動,我知道我不會走開的;因為我怎能忍心讓父親一個人走而沒有我在月台揮手道別呢。正思忖間,看到不遠處,有一小販在叫賣熱便當,突然想起父親可能還沒有吃晚飯。當下跑過去,買了一盒排骨菜飯,還有兩個熱騰騰的肉包子,希望帶給父親一團溫暖回家。正在這時候,汽笛一聲,火車已經開動,慢慢地滑出月台。我趕忙付了錢,追過去,已經有些遲了。父親伸出頭來,揮著手,聲帶沙啞地說: “帶回去你們自已吃,好好用功,有空回家…有空回家!” 我雙手舉着便當與包子,因追趕不上,只好停了下來,喘著氣,只感覺到火車加速地離去,心中叫喊著:“爸爸,請多保重!” 火車的蒸氣,包子的熱氣,還有一直上湧的熱淚,早已模糊了我的視綫。

回家途中,經過中山北路天橋平交道時,噹、噹、噹,紅燈亮起,柵欄已經下放,我只好停了下來,心緒已經平靜很多,’有空回家’卻一直餘音繞耳,想起“真正的愛,乃是關懷他人勝過關懷自已。”,我終於明白它真正的含意。突然間,嗚…嗚… 汽笛大作長鳴,一列南下的火車,隆隆呼嘯地通過眼前,驚醒了我,瞬間想起這次送別,竟然忘了默禱父親平安到家的習慣;趕緊閉上眼睛,內心禱告:“觀音佛祖,請保佑父親一路平安!”

夜,已漸深沉, 雨,又開始嘩啦,嘩啦地下了。

寫於二十世紀最後一次的父親節。<取自拙著”三對外科醫師的手” 電子書中海月抒懷。>(作者為南加州台僑)0702

Facebook Comments Box
相關新聞
- Advertisment -

相關分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