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ratitude is the heart’s memory. ~ Anonymous
去年十月間,六弟從台灣打電話來,提及前日碰到一位台大的沈醫師。沈醫師向他說他曾經在台大醫院幫忙過我一個開胸手術,問我還記不記得。我想了想說怎麼可能,因為同班只有一位姓沈,而且當時台大外科醫局沒有一位姓沈的醫師,怎麼想也想不起來有這麼一回事。過了一段時候,有一天,腦海中突然浮起了一位和靄可敬,親切近人,認真敬業的醫師面孔。對呀!是他,沈銘鏡醫師,立安與我的貴人,我怎麼會忘記!
1973年,我是台大醫院剛出道不久的胸腔外科主治醫師(當年台大還是台灣醫界龍頭)。那天,我有一個病人,因為嚴重的支氣管擴張症併發持續性喀血,以及左肺完全破壞,安排做左全肺切除術。開刀時,發現肋膜間的粘黏相當厲害,尤其在肺門部份以及心包膜之間。經過細心的處理後,切除全肺,置放胸管,傷口縫合,順利地完成手術。病人隨後送進恢復室觀察,我認為一切如常,於是檢視確定情況之後就回家去。回家後不久,接到住院醫師電話報告,胸管流血量不少,而且持續不停。我想應該沒有大問題,就囑咐值班醫師繼續輸血,維持血壓正常,希望能夠控制情況。一小時過後,情況似乎未見好轉,出血量雖未呈惡化,不過血壓稍見降低; 於是交代繼續輸新鮮全血觀察。 當時自己心裡雖然不希望,但也不得不做可能需要回院,重新開刀的最壞打算。過後不久,值班醫師又打電話過來說,胸管突然冒出約四百cc的鮮血,而且血庫通知,假如情況持續下去,庫存的血液將會不久用盡的可能。我只好囑咐立刻把病人送回開刀房,準備重新開胸;一方面馬上坐上計程車趕回醫院。
胸部傷口重新打開時,發現胸腔內充滿了血,吸乾之後,仔細察看並沒有發現任何大小血管出血的地方。只見胸壁及縱隔腔的肋膜到處有滲血的現象,只好用電刀全面燒灼止血。一次又一次,花了一個半鐘頭,眼看腔內幾乎淨乾,於是開始逢合。不料就要完成之際,又見胸腔內開始積滿血水,只好被迫再度打開。重新全面燒止滲血的地方;又是花了二個鐘頭止血,每次好不容易認為已經控制,可以關閉胸腔傷口時,又見血液回積,不得不重覆電燒止血的動作,一次又一次。當時我已疲憊不堪,而內心焦慮更如熱鍋上的螞蟻,不知如何是好,身為主刀的醫師總不能眼睜睜地看著病人出血不止而死。最後,我想一定是血液凝固有了問題,非我外科醫師能夠解決,於是決定逢好傷口,請教血液專家會診,幫忙救命。
病人一被推進恢復室,年輕的沈銘鏡講師,已經出現在床前等候。查問病情之後,他馬上親自己動手,採取血液樣本帶去分析診斷。那時候內科血液專家除了劉偵輝教授之外,沈醫師是第二把交椅;他曾經是我學生時候,擔任內科總住院醫師,精幹認真,約一年多前才剛從美國進修回來。不久,沈醫師匆匆地帶著檢驗結果回來,用很有信心的口氣告訴我,病人出血不止,是因為發生急性『DIC』之故。
『DIC?』,什麼是DIC?!好像從沒聽說過,我腦中一片空白,怎麼不知道有這個病症? 當時由於情況緊急,他也沒時間做詳細說明,只說是一種少見而死亡率相當高的併發症,導致血液凝固出現問題。 我急著請教他打算如何治療以便止血,他看著我說『Heparin!』。
我的天! 我以為聽錯了,『Heparin?』我重覆一下,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怎麼可能用強烈溶血劑去治療不能凝血而大量出血的問題,這豈不是提油救火? 「不錯,是Heparin。」沈醫師看來很有自信,帶著權威性的口氣回答我。我本能地想跟他爭論,但是眼看胸管又排出大量血液,自己顯然又沒有什麼好方法,內心感覺不只無計可施而且幾乎已到了束手無策的地步; 但身為主治醫師,肩負著永不能放棄挽救病人生命的職責; 病人才二十多歲,無論如何決不能讓死神得逞。只好相信他的專業判斷,「沈醫師,我已沒有什麼辦法,只好拜託您全權處理了。」我一方面留在床邊觀察,幫忙輸血,一方面心中禱告,希望奇蹟出現,能挽回病人一命。沈醫師沉著地開始用Heparin加入點滴,以每小時1000u的速度開始治療。
我守在床邊,不時地量血壓,瞪眼看著胸管出血的情形,希望有所改善。沒想到,不久,奇蹟出現眼前; 一小時過後,胸管出血量逐漸地由約300cc/h,降到200cc/h,再經過一小時,又降到150cc/ h,隨後又慢慢地降到小於100cc/h。四小時過後,可說是停止出血了。「病人得救了!」我終於鬆了一口氣,心中感謝上天 而如釋重負。看著沈醫師一個人,來回恢復室與血液室之間,親自檢測凝血機制的變化,調節點滴速度;最後扭轉病情,使病人絕處回生,心中感激無以名狀,真的是永生難忘。假如不是沈醫師的正確診斷與大膽用藥治療,病人雖然手術成功也會因為併發症而死亡,那將是當外科醫師的我,終生無法彌補的疚痛。回到家時,已經清晨四點,疲累得很,但是想到畢竟沈醫師與我共同努力,成功地挽回一條生命,雖然勞心勞力,一切還是十分值得的經驗。
這次病人起死回生的經驗,雖然是我個人生命中一段過去久遠的插曲,也許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記得;病人,台大醫院,我,沈醫師,剛好在那時間點碰在一起,難道真的生死有命,一切註定?無論如何,對我而言,不只是親歷醫師在生命存亡一線之間,戲劇性地「鬥死」成功的案例,也是一個教訓; 提醒自己身為外科醫師,除了手技之外,更須充實腦力,術業專精之外,知識必須涉獵博達,必要時,應該謙卑請教,求助專業。事實上,第二天外科醫局早會報告時,上從主任教授,下至所有外科同仁,幾乎無人知曉「DIC」是什麼。當時資訊遠不如今日發達,隔洋醫學科技知識信息差距至少五年以上。醫師的知識必須跟上時代的進步,否則將會不夠格而面臨淘汰。
1977年我帶著”鬥死”之夢來到美國進修,拓展領域,繼續我的為醫生涯。當時美國的Critical Care,大部分是由麻醉科負責,我只好暫時放棄外科改做麻醉而進入CC的領域。有一天,在UKMC(肯大醫院) 碰到一個因為極度創傷且長時休克之後引起DIC的病人,胸腔、腹腔及傷口到處流血不止,而且已經輸血超過10L了。一頭白髮的血液科主任教授來會診幾次,只說根據檢驗顯然是DIC無疑; 他的建議處理方式就是是繼續輸血(FFP, Platelet etc)。病人出血情況卻一直未見改善;我看這樣下去,結果將不樂觀。於是建議是不是來試Heparin。他訝異地瞪著我,「Heparin, no way. 」一臉狐疑你懂什麼的態度,我感到他差點兒說,「You crazy!」。我就向他提及,自己曾經有過極為特殊而且成功地挽回一命的經歷案例,所以是否試一下。顯然的他並不相信; 當然也不能怪他,因為根據當時文獻,Heparin Rx雖然有其病理生理機制的理論基礎,但是除了少數認可之外,並非主流的治療方法,其效果仍然無法預期把握,尤其很少臨床經驗報告。他問我到底有多少案例,我只能據實以告:只有一個;他搖著頭:「Only one!?」不屑再談地走開 了。病人最後因出血無法控制而死。幾年過後,在Harbor-UCLA MC,遇到另外一 病人因為敗血症併發多重器官衰竭而呈現 DIC症候, 除了大量抗生素之外,來會診的血液科主治醫師也是主張依據檢驗結果, 做保守的血凝因子的補充治療。病人大量輸血之後,仍然毫無進展且繼續惡化。我只好再度像是野人獻曝一般提及Heparin Rx一事,同樣地遭受到「Only one case? I don’t want to risk my reputation for that crazy idea!」白目的對待。病人繼續出血,不久死亡。經過這兩個案例之後,幾次再遇到DIC的病人,我已經沒有勇氣提起Heparin Rx了。
今年四月返台掃墓前,特意拜託六弟設法約見沈教授;終於在彰基前面一家小餐廳見了面。沈教授年近八十,白髮皤皤,退而不休,仍是神釆奕奕,謙遜和靄,平易近人。雖然事隔五十多年,一見面,就認出立安,並提及當年岳母中風在台大住院昏迷數十天,立安以一小女孩孝順照顧母親的深刻印象,我當然可以想像得到當時的情景。立安再度對沈教授悉心照顧, 岳母得以再活二十多年表示由衷感激。沈教授多少感概近年來台灣社會價值觀的不斷改變,為醫行醫,以及醫病關係已經今非昔比,大不如前而不再單純了!
然後我們談到DIC的病案;因為病人最後得救出院,雖然經過四十年了,我們 仍然感到有些得意。說實話,身為醫師,還有什麼比親自經歷擊敗死神,救回病人的生命更感到滿意高興且驕傲的。沈教授說對他而言,這也是他一生難忘的病例。我們一起回味,當年往事,歷歷如繪,彷彿昨日。他說每次講課,談到DIC時,總會提起這個病例的寶貴經驗。我也談及自己在美國經歷的故事,他並沒有問我為什麼沒有堅持,我也忘了問他,那個病人之後,有幾個DIC用Heparin治療成功的病例。經過一個多鐘頭的歡敘,因為沈教授下午還有門診,極其敬業的他必須準時離去,聚會就在談笑中互道保重中散了。
「人之有德於我,不可忘也」,沈教授行醫一生,一定是救人無數;他也許從不知道,也沒有想到千里之外,有一對後輩夫婦,因為不同的原因,對他一直衷心感念不忘。他以醫師敬業,奉獻、負責、親身照顧病人的精神,在我們人生遭遇極其危難的時刻,適時出現,幫了我們。他可以說是我們生命中的貴人,也是我心目中真正良醫的典範。(文取自“三對外科醫師的手”)(作者為南加台僑)01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