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
~蘇軾﹙和子由澠池懷舊﹚
昨夜整理書架時,無意中發現了一張夾在一份舊報紙中已經稍為褪色發黃的卡片,上面印著:
To thank you for the kindness that you took the time to show, and to tell you that it meant much more than you will ever know.
下面接著有些潦亂的字跡:
Dear Dr. Lee:
A thoughtful act or a kind word may pass in a moment, but the warmth and care behind it stay in the heart forever.
Sincerely, Harry Helen Singleton
Ps.: We want you to keep this newspaper and thank you for the best Christmas we could ever have.
打開舊報紙,是一九七九年十二月二十三日的列城紀事報,一張照片立時映入眼底,只見身材高大,顎骨寬廣,稍見虛弱的辛格頓先生躺在病床上,而他滿頭白髮,戴著深度眼鏡的太太,就站在床邊,準備餵食,一對老夫妻恩愛的畫面,再度浮現我早已空白許久的腦海中,報上寫著:
“哈利辛格頓渡過66次聖誕節,但最令他感恩難忘的,將是這一次差一點就看不到的聖誕日。
辛格頓是丹維爾的居民,這一年大部分的時間,都在醫院渡過,好幾次,他幾乎踏進了鬼門關。
三月十四日,辛格頓因為腹部動脈血栓,住進丹維爾的麥克威醫院接受手術。這種開刀並非少見,但是由於他有極度嚴重的肺氣腫,讓外科醫師十分憂心。手術後,醫師們所耽心可能併發的呼吸衰竭,果然發生。他的肺失去功能,使他無法自行呼吸,而必須經由一條管子插入喉口,接上人工呼吸器來維持生命。
前後總共九個月,四個月在丹維爾,五個月在大學醫院,他徘徊在死亡邊緣,躺在加護病床上,無法說話。
不過,感謝他的醫師以及其助手們,辛格頓自己,還有他的妻子,將回家與他們的親戚朋友一起過這個聖誕節。就像小孩子一樣,他說他迫不及待地等著禮拜四這天的來臨。
這個聖誕節,我將永遠不會忘記的,上星期,這位退休的郵局員工躺在加護病房的床上說。醫生才剛剛把插在氣管切開的塑膠管拔除,辛格頓斷斷續續地用不太清楚的聲音說出,但是對他以及他62歲的妻子海倫而言,這已經是這麼久以來所聽到的最甜蜜的聲音了,這是開刀以來,第一次發音說話。
九個月是相當長的一段時間,他用手壓著紗布蓋住他脖子上氣管切開的洞,他們對我實在太好了,我曾經到過很多的醫院,這個是我所見過中最好的。尤其從台灣來的李醫師,照顧我無微不至,他的眼神總讓我感到親切與信心。他停了一下,恢復力氣,繼續說:當時丹維爾醫院的醫師曾經告訴我的家人說,這不會拖很久的,也就是說我已經接近死亡了。他還開玩笑地說‘他們已經為我準備好了壽衣了。回顧當時一段相當漫長而又痛苦的過程,他必須再度訓練他的肺,如何吸氣與呼氣。有一段時刻,看樣子他剩下的輩子必須完全依賴人工呼吸器。他們告訴他說,就是僥倖活下來,他幾乎是不可能脫離呼吸器的。
七月中,當四個月過去而毫無進展時,辛格頓被轉送到列克辛頓的肯塔基大學醫學中心,由醫院加護病房的副主任李xx醫師負責治療。李醫師隨即做出了如何幫助辛格頓脫離呼吸器的計劃。李醫師回顧說,當辛格頓住院之際,他的病情預後看來十分黯淡而不樂觀。肺功能檢驗的結果顯示,辛格頓想完全脫離機器而獨立的機會幾乎等於零,因為肺氣腫已經使他的肺部破壞到非常嚴重的程度,加上多次感染,引起支氣管肺炎的復發,好轉惡化,間歇交互不斷。
但是李醫師說,他和他的助手們絕不失望,從不放棄,而辛格頓夫婦也是一樣。李醫師說,辛格頓能夠康復到這個地步,一部分應該歸功於病人及其家屬。他說,堅持是極其重要的,醫師與病人都不能放棄,要讓辛格頓夫婦相信他可以脫離呼吸器是不可或缺的。辛格頓太太在他先生的復元過程中,扮演著不可忽視的角色。當她不在她先生身旁時,她還是在就近。加護病房的家屬等候室,幾個月來,已經變成她的客廳兼睡房了。
他有活下去的決心,讓我感到我必須隨時在旁。海倫說:但是要不是這些醫護人員,哈利可能沒辦法活到今天,更不用說脫離呼吸器。辛格頓太太說,完全是勇氣與信心,幫助他們渡過這難關的。
今天,辛格頓已經回到家中,可以自行呼吸說話,殷切地等待著這次他自己沒有預料看得到的聖誕節。
這將是我們所有渡過的最好的聖誕節。辛格頓太太說:因為他已經回到家了,真感謝李醫師以及所有的醫護人員們。”
讀完這段報導,想著卡片上的字句,我已淚眼模糊。二十多年過去,如今,也許那對恩愛的辛格頓夫婦都早已不在了,而我自己也接近了他們當時的年齡,怎能不感慨萬千呢。往事依稀,列城的景緻人物已經在自己的記憶中逐漸淡忘,有時回想起來,自己五年多在列城到底做了些什麼﹖甚至懷疑自己有沒有到過列城。
記起那年聖誕,列城飄雪盈呎,窗外一片銀白,寒意逼人。我坐在火爐邊,讀著另一封一星期前從台灣寄來的賀卡,上面寫著:‘人情懷舊鄉,客鳥思故林,浮雲遊子意,落日故人情。李醫師,您說來日方長,到底什麼時候回來﹖我們都等著您。您的病人,陳XX﹐邱XX敬上。’ 那時候我剛來肯大一年多,暫時離開台大胸腔外科主治醫師的職位,正為著是否應該回去或留在美國而困擾不已。這封信差一點讓我打包返鄉呢。病人的感念,對我而言,是為醫行醫最大而且是唯一的滿足。我常想,自己到底付出了多少﹖真是慚愧﹗他人的真情流露﹐往往會觸動我內心的深處。
Mother Teresa談到”Small things with great love”說:
It’s not how much we do, but how much love we put in the doing.
It is not how much we give, but how much love we put in the giving.
不是嗎﹖‘愛心’應該是為醫行醫者最起碼的條件吧!
人生如夢,幾乎忘記自己也曾像飛鴻一般踏過列城的雪泥,但是遺留下來的跡痕也隨著無情的歲月消失了。想想看,一切都是緣份,留不留又怎樣﹖緣起緣滅,情深情淡,鴻飛了無痕。外邊傳來聖誕歌聲,值此佳節,憶往思今,懷念列城舊友,只覺自己來日已不多,不禁悵然有失!(取自拙著”三對外科醫師的手” )
(作者為南加台僑)12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