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城久旱,今夜終於飄落小雨;雨點打在天窗上,依然傳來滴答,滴滴答答。
‘半夜燈前多年事,一時隨雨到心頭。’ (唐-杜荀鶴)

圖一: “它”為「滄桑歲月」
幾年前,一本藝術雜誌上的一張彫塑照片吸引了我,當時不知道作品有沒有特殊名稱,我自己稱 “它”為「滄桑歲月」(圖一)。彫像中,一對遲暮的男女老伴,相互偎依,走過世紀,接近尾聲,默然無語。那種無奈人生引燃的淒美意境,深深地感動了我。
當時我就許下了一個心願,退休之後,一定要到這彫像的現場,一睹作品的真實面目,感受美的震撼 ; 能夠的話,觸摸 “它”一下,就像那年探訪埃及金字塔時,特意用手去推動塔底的的巨大石塊一樣。2011年,退休後第二年,就安排北歐勃羅地海之旅,從丹麥哥本哈根出發,首站前往挪威的奧斯陸。
因為只有八個小時的停留時間,安與我事先決定捨棄聞名的維京博物院,預備花整天的時間在Vigeland Park及Gustav博物館。遊輪一靠岸,顧不得細雨霏霏的天氣,我們馬上直奔輕軌電車站去。正不知該坐往那一方向時,恰好見到一対看來和氣的白髮老年伴侶坐在凳子上等候,於是上前問路。老婦人很親切地說他們也正好要去那兒,跟着他們就對了。略為寒喧之後,還很好意地告訴說,他們是荷蘭人,名字是Theo及Erica。
電車就停在公園門口,下車之後,由於Theo 因左腳微跛,手持拐杖行動不便,Erica就在遊客中心租借輪椅,很小心地扶著着他坐上,然後親自推動,慢慢地跟隨人群直往中心廣場去。我們因為想 暸解一下Gustav 的身世與經歷,決定先到博物館參觀,然後再逛公園,因此跟他們分道揚鑣,各走各的。


博物館內陳列不少Gustav的大小作品(圖二,圖三),而他生前的工作室內,也有一些巨型的石膏雛型塑像。不到幾分鐘,我已經可以感覺到Gustav 的天才橫溢,他以渾然天成的彫塑技巧,表達自己內心的深度感受,不愧為一代偉大的藝術家。難怪能夠獲得挪威政府的全力支持,讓他全神創作,充分發揮,而得有今日舉世聞名的彫塑公園。
看完之後,我們按照地圖,走向公園中心的’生命之柱'(圖四)。我沿途邊看邊欣賞,也邊拍照各種不同呈現的彫像作品,好不容易,終於來到我心目中一直尋找的彫像 “它”的跟前,哇!正感興奮莫名,轉身想要安替我跟雕像照個像的時候,突然發現Erica 及Theo兩人就坐在附近的石堦上。Theo 斜靠在Erica 身邊,失神似地凝視着彫像中的老頭子,兩手抓緊着Erica的右手,眼眶充滿淚水,不知他心裡在想些什麼,看來有些激動,而有喘不過氣的樣子;Erica 則用她的拿著手帕的左手輕拍着他的背,不停地對他耳語,好像在安慰他似的。

(圖四): ‘生命之柱’
「Hi,你們怎麽也在這裡?我們又碰在一起了,是不是須要幫忙?」我揮著右手對着他們説。
「不知道為什麽,Theo好像特別喜愛這座彫像,不聽我勸說,就是停在這裡不走…也許他大概情緒不穩,神智有些不清楚。一方面也可能太累了,走不動。能不能幫我們推他回到遊客中心休息?」
我看樣子,Theo 需要休息。我説: 「沒問題」。Erica感謝地說:「真不好意思,會不會耽誤你們的行程?…這樣好了,要不要我順便先替你跟塑像照一張像…」我想想,反正我們可以下午再回來,先照後照都一樣,也就同意了。
之後,由我推着輪椅,陪他們走回遊客中心去。剛好也已經是近午餐時刻,大家就在咖啡店裡吃些東西,坐在一起談天。Erica看來有些消瘦,偶有氣喘,咳嗽,精神還算不錯。Theo則像似患有慢性肺氣腫的樣子,隨身還攜帶着氧氣。也許是我們喜愛藝術以及對他們的身世好奇與関心,尤其當Erica 得知我們來自台灣時,她似乎知道四佰年前台荷之間的一段歷史而有特殊的親切感,終於打開了話匣子,談起他們的往事。聽她娓娓道來之後,才知道原來他們是一對兄妹而不是夫妻。Erica 與安同年,比較喜歡談話交友,Theo 大我約五歲,看來有些呆滯木訥,除了偶而點㸃頭之外,幾乎一句話不說。
Erica說,事實上很多年前,她自己曾經在高中畢業旅行時,來過這裡。當時印象深刻,心想要是Theo在一起多好,那個時候就決定非帶他來此一遊不可。這一次主要的是因為Theo自己從年輕時就一直想來看看,而Erica則為了圓兄長的夢,計劃多年,終於成行。看來Theo與我,好像是有所同好,我想知道他是為什麽也喜歡“它” ;他聽了似懂非懂,很想回答又說不出來而露出焦急的樣子;Erica 這才接過去,說出了一段令人不勝吁嘆的往事:
我們四個人可以說是同一世代的人物,生長在二次大戰正殷,人類慘遭空前浩劫戰亂的時期。Theo 從小就有彫刻的天分,他父親是一位醫學敎授,生前曾答應過他,將來若有機會,會送他到奧斯陸去學習。誰知道戰爭爆發,希特勒席捲歐洲並到處捕殺猶太人。他們當時的狀況,就如住在對街不遠,安妮的日記所描寫的境況幾乎一模一樣。日夜過着心驚膽戰的生活,深怕被人發現,每天躲在閣樓上。1942年的阿姆斯特丹,到處風聲鶴唳。不幸的是,他們的父母親在終戰前 一年前被抓,送去集中營,從此不知下落。聽說也是當時惡名昭彰,納粹同路人Riphagen 的受害者。偏偏命運多舛,收養保護他們兄妹在一起的舅舅,卻在終戰前夕被盟軍空襲炸死,他們頓時變成孤兒,過着間歇斷炊的日子,幾經波折之後,被送往鄉下孤兒院。
戰後為了照顧Erica,籌錢讓她上學,Theo 自願輟學到煤礦工作,一去就是礦工終生。多年之後,Theo發現已罹患有礦工肺病症候,經常氣喘;更不幸的是,約四十歲時,因礦場爆炸,同伴不少人喪生,他自己遭受嚴重的頭部以及脊椎挫傷,加上腿部骨折,還昏迷了一個多月。最後終於住院一年多後接受殘障補助,才回家療養。那時候,Erica 原本準備去申請學醫的,但因意外發生,為了全心照顧Theo,只好放棄,也因此耽誤了婚姻,而終生未嫁。從此一輩子在中學敎授歷史和美術,直到六年前才正式退休。幾十年來,兄妹彼此相互照顧,相依為命,患難與共,而幾乎形影不離。聽到他們這麼不幸的遭遇,安已然心酸落淚。
Erica 喝了一口咖啡,接着感嘆地説,最近幾年,Theo 似乎神智越來越差,年前,醫生診斷說他有老年痴呆症,並告訴她說預後不佳,恐將不久人世。說到這裡,Erica 一時眼紅咽哽,且有些氣喘,必須停了下來,深呼吸之後,才又接着說,最近因為感到時光飛逝,越來越快,而自己的健康狀況也似乎大不如前,她知道她必須提起元氣,趕快完成她對自己的諾言。今天能夠克服困難來到此地,終於讓Theo 看到彫像,滿足了他一生的心願;特別是遇到同好藝術的我們,更感到無比的欣慰,非常感謝我們。說着,向前輕吻Theo的額頭一下, Theo聽着有些茫然,但似乎也同意而露出了一絲滿意的神情,對着我們擠出了一句不很清楚的「thank you」。剎那之間,四周空氣凝結而唖然無聲;安與我,同時為之語塞,不知如何接下去。就在這個時候,遠處傳來兩聲汽笛,下午兩奌了,遊輪放出通知信號,是他們的船,時刻到了。
Erica慢慢地站起來,整理一下頭髮,拍拍Theo ,看着我們,意猶未竟地說:「很抱歉,我們必須先行離開回去…」
「有機會的話,歡迎到阿姆斯特丹找我們,我很樂意接待你們,」 說着微微咳了兩聲, 「不過,能夠的話,最好是年底以前 …」說着留下了他們的住址。
顯然地他們也已經累了,我們彼此輕輕擁抱,道說珍重再見之後,Erica看來有些吃力地推動輪椅往大門而去;我目送着他們老邁的背影逐漸消失眼前,心中無限感慨,不管是否前生註定或是今世因緣,這對銀髮兄妹,手足情深之景,令我為之動容感嘆而難以忘懷!
他們離開之後,我們也起身再度走回 ‘生命之柱’的中心廣場,看了許多人生百態的塑像之後,終於又回到 “它”的前面停留下來,我用手輕輕地觸摸它,沒錯,心中自言自語,我來到了。之後,我自己踱步遶行着 “它” 好幾遍,仔細端詳並慢慢地欣賞體會,我還是被 “它”的美覺的意境所感動而熱淚盈眶。大師手法,創意深邃,畢竟非同凡響。 最後在“它”的面前坐下來,靜觀老夫妻的姿態與神情,線條簡單純樸,感受卻是深刻動人。整個彫像對我而言,流露著老伴 走過悲歡歲月的滄桑人生,以及年屆殘燭而安祥接受盡頭終將到臨的無奈。沈思感傷之餘,想起Gauguin所言:I shut my eyes in order to see . 於是閉上眼睛,讓 “它”在腦海中翻騰一陣,想想;真的,人生不過就是如此一般罷了!此刻,Gustav 與我,默然交流,相互無言。他一語不說,卻告訴了我,人生的意義,他用雕塑傳遞了言語及繪畫所無法表達的意念;’LIFE GOES ON…’。 他在他的作品中,讓我看到了片刻的永恆,真的,很了不起!

圖五: ‘生命之環’
園中尚有著名的’生命之柱’(圖四)以及’生命之環’(圖五),刻畫表現人類的天性並深入對於人類生命大河的閳述;世間百態,生死循環,輪迴不息,周而復始,都是令人感觸良深,嘆為觀止的曠世之作;值得一看再看!
梵谷曾經說過:他希望看到他的作品的人,會覺得作者的感受是如此敏銳而有深度。對我而言, Gustav 對於人世的洞澈觀察與瞭解,加上豊沛的創作能力,想像入微,表達細膩, 無可置疑地是一位極具深度的藝術家。 在現代的偉大雕塑家中,除了羅丹Rodin Augusta 及摩爾Henry Moore之外,以Gustav的創意功力之超然入聖,以及其個人深厚內涵程度,我個人認為他應該是屬於同級的人物。
2015年,三度遊歐,再度過境阿姆斯特丹,想再次參訪梵谷(Van Gogh)及萊卡斯(Rijks) 博物舘,於是順便依址拜訪Theo及Erica。應門的是一位有點東方混血的年輕人,他很客氣地邀我們進入客廳,說我們來遲了;Theo是九月走的,而Erica則在十二月聖誕前一天,據說是罹肺癌轉移,離開人世。他又說:Erica曾經交代過,雖然可能性不大,但是萬一若有一對李姓台灣夫婦來找我,就交給他這張照片(圖六),並轉告他們,她跟Theo都很珍惜那段萍水相逢的緣份。
看著照片,想起他們兄妹相依情深,老而彌堅之景;尤其,Theo與Gustav,同是彫刻的愛好者,卻因不同的時空的遭遇,結果各自走完兩種全然不同命運的一生,令人嘆息難忘!這時候,睹影思情,往事如煙,感情越來越脆弱的我,竟不禁潸然而涙下。
回程中,沿著運河走,波光閃耀,腦海中再度浮現Theo的影像,想着自己跟他一樣的暮年老態,令人不勝噓唏。不覺之間,我仰視天穹,白雲蒼狗依舊,只是逝者如斯矣!
<取自拙著”三對外科醫師的手” 電子書中海月散記。>(作者為南加州台僑)112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