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來我曾寫一些短篇散文來追憶我的童年往事,以及描述一些我身邊熟悉的人與事。我曾經寫過阿婆(我的祖母)、父親、姐姐、老師、小學同學以及同學的母親,唯獨還沒寫過我自己的母親。不是我不思念我的母親,而是我一直覺得自己虧欠母親太多,心裏的內疚與自責使我一想到母親,就淚流滿面而無法提筆。
我母親是個傳統、典型的客家婦女,她一生勤儉持家,相夫教子。台灣在日據時代時,母親從屏東的麟洛小學畢業後,外祖父便送她去日本學洋裁。母親二十歲時經媒人介紹嫁給剛從日本學成回台灣的父親,那時父親在屏東的萬巒鄉下農村與寡母(阿婆)同住。婚後的母親入境隨俗,開始學習農事,父親則在位於潮州鎭的聯合國世界衛生組織(WHO)所屬之虐疾研究所上班工作。
母親除了有卓越的裁縫手藝外,也是一個能幹、勤儉刻苦的農婦。她養豬、養雞鴨、種菜也種果樹,同時又養育了七個子女,每天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非常辛苦。母親出嫁時的嫁妝中有一台舊式的 Singer腳踏縫紉機,家人以及我們七個兄弟姐妹小時候所穿的衣服都是母親親手縫做的。
記得小時後,每天晚飯後,我們小孩子們一個個坐在餐廳裏的大圓餐桌邊,在昏黃的燈光下作功課時,父親總是陪著我們坐在一旁看書或看報紙,而母親卻總是在餐廳旁邊的走廊上,坐在小板凳上忙著剁豬菜,準備次日的豬食。母親好像有永遠忙不完的工作,雖然我們這些小孩子也幫忙做一些家事,如洗衣、提井水、掃地或餵雞鴨等等,但母親還是每天都忙得馬不停踢。
我從小喜歡看書,有時為了看書,常把母親吩咐應該做的家事,馬馬虎虎地趕快做完交差了事。這時母親就會不高興地嘮叨我說﹕『按阿奶(客家語“這麼嬌生慣養“之意),叫妳做的家事都做不好,將來長大怎麼嫁人!』。這時特別疼愛我的阿婆(祖母)就會替我打圓場地說﹕『松妹(母親的名子),妳不用生氣!這孩子生來“阿奶”,她自有“阿奶”命,她將來會是個讀書人,自然不必做這些莊稼人的事』。
我小學畢業後,很幸運地考上了在屏東市內的屏東女中。因學校離鄉下的家路途遙遠,通學不便,我只得離家寄居在學校的學生宿舍裏,週末才能回家。從來沒離過家的我,晚上睡在宿舍裏,常躲在被窩裏哭,因為我想家,想阿婆及父母親,想兄弟姐妹,想故鄉的玩伴,也想家裏我平時餵養的雞鴨。宿舍的伙食很差,每次週末回家時,母親總為我準備了大包小包的食物,讓我帶回學校宿舍。
在屏東女中的學生宿舍一住就是六年(初、高中各三年),接著又是四年在台中的大學生活。 1965年大學畢業後,我在台北的美國海軍第二醫學研究所 (NAMRU-2)工作兩年 (1965 – 1967)後就來了美國。似乎從小學畢業十二歲時離家以後,我就只顧為了自己的學業及前途而忙忙碌碌,很少有機會再為母親做些什麼,但我從母親那兒得到的關愛卻是永無止盡。
我來美國三年多後,1971年的三月中,正值壯年的父親突然因腦溢血而遽然離世,真沒想到 1967年的夏天在台北松山機場跟父親的一別竟成永訣。那時節,大姐已出嫁,大哥在軍中服兵役,二弟及我在美國,三弟、四弟及小妹都在外地上大學。
父親匆然走後,鄉下的老家就只剩下阿婆及母親婆媳兩人,冷冷清清的。父親走了,母親像是沒了東西南北,父親帶走了她全部的世界,而她所有的子女又都不在她的身邊。一向心裏依賴父親的母親在一瞬之間不只失偶,也失牯,她曾經以為的天長地久突然變成了天崩地裂。從此母親變得憂鬱、寡言,什麼都無所謂,什麼事都提不起興趣,晚間又常失眠。老年喪子的阿婆更是悲慟萬分!
突然喪父之後,我自己也經過了很長一陣的哀傷,我曾倚靠回憶過往與父親相處的時光得到一些慰籍,同時也深刻地體會到人的生命確是來如朝露去無蹤,哪來恆常?
1971年的夏天,我想讓母親換個環境以期恢復她的健康,而把母親從故鄉接來美國與我們同住。母親來支加哥時,像多年前我在外地念書時去探望我一樣,帶著大包小包,吃的用的穿的,樣樣都有。那時,我的長兒快滿週歲,而我又身懷次女,每天為上班、養育幼兒及家務忙得不可開交。我以為分別了多年的母女可以快樂相聚,但我不但無法抽時間陪伴母親,照顧母親,反而讓母親時時為我操心。人地生疏再加上言語又不通,母親非常不習慣美國的生活環境,她的憂鬱、失眠更嚴重了。同年的秋天,我的小女兒出世後一個月,母親就吵著要回故鄉台灣。母親回去後,我每次看到臥室裏母親睡過四個多月的那張床,我站在床前,眼淚就一滴滴地落在床單上。眼前盡是幾個月來與母親相處的種種,我為無法照顧母親,無法讓母親過得快樂感到內疚萬分。
母親回台灣後,由一向疼愛母親的大舅及大舅母接去他們在屏東麟络的家療養照顧,母親的健康終於逐漸恢復。1974年,在美國的二弟結婚有了第一個小孩後,二弟就又接母親來美國同住並幫他們照顧小孩。母親從此在美國過了十幾年含眙弄孫的日子,我們也帶她旅遊了一些美國的名勝。這期間三弟、四弟及小妹也都先後結了婚,而舉家移民來美國。
隨著時光的飛逝,二弟的孩子們漸漸長大,到了上學的年齡又有了自己的玩伴,跟祖母(我母親)相處的時間愈來愈少了。這使母親感到孤單、不再被需要,母親又再次地陷入深沉的憂鬱及失眠。
晚年的母親鬱鬱寡歡,當母親最需要子女關愛的時候,我們做子女的卻為了自己的家庭、孩子及事業忙忙碌碌,而疏忽了母親,沒好好關愛伺候,陪伴母親走向風燭殘年。1987年的夏天,母親終於走完了她六十六年人生的路程,像流水般地消失在夕陽那邊。母親離世了快四十年,但她留給我無限的思念與歉疚。(楊雨亭於北加東灣)101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