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實在幸運。從小就享受幾位很會講故事的長輩天花亂墜,他們真是講故事的天才。其實很多故事都不是我那個年紀應該聽的,但是他們是爸爸的朋友,話匣子一開就滔滔不絕,爸爸並沒有阻止我在那裏聽他們扯淡。其實父親就是一個很會講故事的人,他非常崇拜卓別林,我還留有一本他寫的喜劇劇本。父親因為是建築師,認識了幾位土水師(泥水匠)、木師(木工師傅)和拉砂石車的運匠,其中這位砂石車運匠,我印象深刻,每回都聽得入神。
砂石車運匠開的是牛車,專門到河裡挖砂石,運到工地賺錢。因為挖河砂,他需要浸泡在河裡挖,河水是流動的,所以常常會從上游漂來流杉(漂流木),為了不被撞到身體,他看見流杉到了眼前,就會用手接住,然後順著水流往旁邊、下游推。早年民間的迷信說「死貓吊樹頭,死狗放水流」,他說死貓吊在河邊的樹頭已經司空見慣,但就會常常接到死狗的屍體。他說那不可怕,可怕的是,他曾經看見流杉遠遠漂過來,伸手一接,哎呀!是一具女屍!
類似這種黑色幽默聽起來有點恐怖,但經過砂石車運匠活靈活現的描述,傳遞的不是恐懼,反而是主客哈哈大笑。
後來黃俊雄布袋戲「雲州大儒俠」戲裡有一位「劉三」,一出場就說,「山頂做大水-我係劉三(流杉)」,我聽了就會想起那位砂石車運匠講的故事。
父親也曾經講過一位喝酒喝上癮的祖輩的故事。喝酒喝到必須天天醉,是蠻悲哀的事。但是父親把他講成故事之後,卻很有笑果。也算是黑色幽默的一種。
祖母娘家很會作生意(時空背景應該是清末、國民黨來的初期),據傳述,祖母家族在員林最熱鬧的大街有六、七間店面,專賣雜貨,所以也賣酒。祖母有個堂弟,小名阿歪(光看這個小名就可以想見這位親長是個沒出息的子第)。阿歪愛喝酒,喝到控制不住。祖母家的店裡有酒甕,顧客會帶容器或酒矸來打酒。阿歪想方設法從酒甕裡舀酒出來偷喝,被喝止之後,他想到了絕招。每天早上起床之後,阿歪拿著一只漱口杯,偷偷地從酒甕舀一杯酒,假裝漱口,酒水在喉頭咕嚕咕嚕幾聲,然後吞下肚。家人看了詫異,怎麼步驟沒完成,咕嚕之後沒有呸的一聲把水吐掉?沒兩下這招詭計就被識破,藉漱口偷喝酒的把戲玩不下去。他又想出一招殺手鐧。阿歪找來一條細軟管,把軟管偷偷伸進酒甕,家人沒察覺時,就從軟管偷吸一口酒水,這招果然很好用,他偷喝酒喝得神不知鬼不覺。不過,最後還是栽在自己手裡。阿歪先是一陣子偷吸一口,後來變成一陣子吸一大口。他越喝吸起勁,後來乾脆躲在酒甕旁盡情地吸。吸著吸著,阿歪醉了,他抱著酒甕醉倒、睡著了….。
我有三對阿公阿嬤。父親這邊的祖父母我沒見過,因為我懂事的時候他們已經仙逝。
那個時代,女兒不值錢,明明家裡有能力扶養女兒,媽媽的生父母卻把她「分」給人家當養女。母親的生身父母是鹿港人,把我母親給了鹿港同鄉,然後搬家去屏東潮州鎮,說是要去種香蕉。然而第一年就因為颱風,香蕉樹全倒,血本無歸,只好在潮州落戶打工維生。
▲母親(中)的生父(左)把她「分」給她的同鄉朋友(右)當養女。
小時候曾多次搭火車到潮州看阿公阿嬤和舅舅。母親和阿嬤聊著聊著,就會開始抱怨阿嬤把她「分」給人當養女,阿嬤就會頻頻嘆氣,採取哀兵政策支唔一番,其實母親應該問阿公,下決定的應該是男主人。
母親的養父母經濟拮据,不過還是把媽媽拉拔長大。我沒見過媽媽的養母,她因病早逝。母親的養父中老年時染患肺病,醫生說沒救了,爸媽把他接來和我們住,爸爸給他注射盤尼西林,最後竟然把他的病治好了,活到八十八歲壽終正寢。我對這個阿公最有印象,兄弟姊妹都暱稱他「劈柴公」。
劈柴公年輕時挑著一擔「雜細仔」,那是兩個擔頭仔木櫃,分別有三層,木櫃一面是半透明的,顧客可看到貨品。他一村過一村叫賣女性的胭脂粉、日用品。有時生意好,好賺食,出去賣一天可吃三天,吃光再出門賣雜細。他是享樂主義者,沒有儲蓄的想法和習慣。
劈柴公如此喝琳瓏賣雜細之後,也許這種生意逐漸沒落,收起擔子,和綁小腳的阿嬤一起在木材廠劈柴、鋸木。大哥說纏足阿嬤就坐在小椅子上替阿公拉鋸子,合力鋸大杉。劈材公有一把巨斧,斧刀大,木柄很長。我看過阿公掄起巨斧替媽媽劈柴火的雄姿(其實是殺雞用牛刀)。母親買回來當柴火燒的大大小小碎木塊,他用大斧頭三兩下就砍得小塊小塊,適合放進灶裡燒。有的太長,就用他的大鋸子裁切。那時候阿嬤已經不在,他就一個人使那把大鋸幹活,手腳俐落。
不過劈柴公是享樂主義者,早年賣雜細,生意好時,做一天生意後,就吃喝玩樂、大魚大肉,可能也去查某間尋花問柳。我記得他七十幾歲時,還會跑去附近的明都戲院看歌舞團跳脫衣舞,聽說都坐在最前排。
除了大魚大肉,當然也喝酒。也和祖母娘家那邊的阿歪一樣,喝酒喝到成癮、中酒毒。從小看他拿碗筷或取小東西,手都抖個不停,有時候很想幫他把手抓住,看能不能不抖,因為看他拿杯子喝水(或喝米酒頭仔),總替他緊張,因為他的手一邊抖著,一邊小心翼翼拿向嘴邊,嘴還趕緊湊過去,生怕「車倒」;不過抖是抖,倒很少發生意外。
阿公的大斧頭和大鋸,是他的寶貝,像軍人的槍那樣重要,所以時常拿出來保養。印象最深刻的是他拿「鋸利」替大鋸子的鋸齒磨利,可是他的酒徒生涯害了他,手抖得厲害(但是拿很重的大斧頭就不抖了),鋸利小,他拿著鋸利先要卡進大鋸的鋸齒中間才能磨;只看他手握鋸利,左右上下搖晃,光要將鋸利定位到大鋸的鋸齒凹處,最少也要晃個三十秒鐘,才好不容易卡位。一旦卡住了位置,他會用左手抓住右手,想讓手穩定一些,只是他兩手都抖,左手握住右手,雙手就一起抖,然後開始磨利鋸齒。所以磨完整支鋸子總要花很多時間。我蹲在旁邊看,都覺得著急、緊張,但又覺得好玩、好笑。
阿公有自己的房間,常常看見他盤腿坐在床上抽菸,吃飯也在床上吃,不和我們同桌共餐。有一天,我走到阿公房間外,看見他坐在那裏一動也不動,眼睛直盯著我,我嚇了一跳,不知道他發生了甚麼事。我問「阿公你怎麼啦?」他一動也不動,還是瞪著我看,也不說話。我緊張起來,跑去叫媽媽;母親聽了我的描述,一副老神在在的表情,告訴我說:「阿公沒事,他吃飯『梗kui』啦」。我聽了還是很擔心,跑回阿公房門口,剛好看見他大大吐了口氣,嘴裡罵了幾句髒話,才告訴我:「梗kui….」,拿了杯子大口喝了幾口水之後,繼續端起碗筷吃飯。那回我第一次見識了老年人吞嚥功能退化的窘態。回想起來,那情況也許有危險性,可是他關關難過關關過。我後來也見過阿公多次梗kui,過程都差不多,也就見怪不怪了。
劈柴公年輕時身體壯碩、孔武有力,患了肺病之後,雖然被爸爸救回老命,卻一直沒再胖起來。他有時會叫我幫他搥腳(搥腿);他會把小腿肚擱在床沿的木板上讓我搥,但他的小腿肚已經沒有肌肉,只剩下攤在木板上的皮。我那時候已經是中學生,雖然用力的搥,他還是一直說「卡大力咧!卡大力咧!」
結果他乾脆告訴我去拿「槓鎚」來,要我用槓鎚鎚腳!我握著槓鎚,哪敢用力鎚,最後能棄甲曳兵、逃之夭夭。
我的兩位祖輩親長都是酒徒,阿歪後來如何我不知道,但酒毒如此深,怕也難活得長久。劈材公喝酒到雙手猛抖無法控制,幸好他的女婿沒放棄他,將他的肺病奇蹟式治好之後,他和我們一起生活。那個年代能活到88歲無疾而終,他太幸福了。
酒徒的醜態與窘態,用這樣的角度看,是蠻滑稽與幽默的。但我還是要引用台灣的喝酒警語做結。(方齋夜話8)
(作者為南加台僑) 0828
(飲酒過量,有害〈礙〉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