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到青少年的近二十年是在員林度過的。我們是窮人家的子弟,當年住的地方雖然不算貧民窟,但是回顧老照片,有時候想,如果以現在的標準來看,不知道我們怎麼可能在那樣的環境下生活、成長。
不過,在記憶當中,那個小院落卻充滿了回憶,喜樂哀苦各種滋味雜陳,也讓我想起電影「屋頂上的提琴手」。我們和鄰居都是社會的小民,教育水準低(我們是唯一有幸能念到大學、研究所及博士的子弟),是一群販夫走卒,也會做出許多令人難以置信的事,有時候是帶有黑色幽默的味道;然而不管他們是甚麼樣的人物,這個小院落還是充滿人情味,充滿溫暖。
我們的家位在這個ㄇ字形院落左下角的護靈尾。這個位置可以看見大部分鄰居的家,小時候也常常在這些鄰居家進進出出找同齡的玩伴;歐吉桑、歐巴桑們對我們家的小孩都很疼愛。
對面阿堂的家比較大,因為兩戶都是他們住。阿堂嫂生了小孩,但我對阿堂嫂的記憶非常模糊,卻對照顧嬰兒的阿堂的母親很熟悉,因為嬰兒都是她照顧。當年物資缺乏,窮人家吃不起奶粉,只能以米漿、米糊代替。阿堂的媽媽我都叫她阿BA,可能是歐巴桑的童語;她都會在廚房的地上擺一只小石臼,把米倒進裡面,用研磨的石錘把米磨成漿。我顯然是「好事之徒」,看見她在磨米漿,就會跑過去幫她磨,阿BA也樂得讓我忙,她則背著嬰兒做廚房的事。阿BA是個善良慈祥的老婦人,與世無爭;但我不明白的是,阿堂常常會蹲在她家大廳的門檻上自言自語、指天指地、比手畫腳。長大後明白這是精神病,也許因為阿堂嫂不見(可能跑掉了)有關連。
我們家隔壁是一個五口之家,每天一大早,就會聽見這戶人家的女主人拉開嗓門又罵又咒:膨肚短命、還在睏!夭壽短命、還不出門去做工,冇賺要吃甚麼。
女主人叫罵的對象是她的丈夫,我們都暱稱他為老牛。他是個憨厚善良的小民,大概被罵被咒成了他的起床號,咒聲之後不久,就會看見他高高而些微佝僂的身影從家門竄出,急忙忙趕去南門果菜市場打零工,媽媽曾告訴我,老牛在菜市場當捆工。女主人是個惡語如珠、愛吵好鬥的女性,常和鄰居吵架,她嗓門大,聲聞數里。母、子和女兒都把老牛當出氣筒(現代叫做霸凌)。
全家沒聲音的人是老牛。因為這戶人家緊鄰我家,她家門口堆置了一大堆空竹籠、空箱子,還侵略到我家門口來,媽媽好意要她移開,她就開罵,她的大兒子也加入罵陣。她女兒念員林家職,也是恰別別。婦人的二兒子身材特別矮小,他綽號叫「阿狗」。阿狗有讀書,但是也是叫罵陣線的一員。阿狗很節儉,這是美德;不過他為了不想磨破鞋子,提著鞋赤腳從員林走路到花壇,成為我們日後笑談中的談資。
我一直對老牛很同情,他總是一臉憂鬱、寡言語,看見小孩當作沒看見,一天到晚被他的妻子咒罵(台語說用「禮」的)也不回嘴,總是低著頭默默外出打工。
成年後我常想倒老牛,他可以是個很獨特的小說人物,所以我曾寫過一篇名為「老牛」的小說,就是以他為藍本。
護靈頭原來是地主「阿婆」的住家,後來阿婆過世,她兒子把兩翼的廂房分別租給兩戶人住。
左廂房住的是一對老夫婦(應該也只四、五十歲,但一甲子前的中壯年人看起來都已經是老人的模樣)和獨子。男主人我都叫他「鳳梨飴伯」,因為他每天都推一輛鳳梨飴湯出門,是個很古意的歐吉桑。他的鳳梨飴湯真的是湯,因為鍋子裡只看見為數很少的鳳梨片浮在上面,湯水經過勾芡,甜甜酸酸。雖然產品不怎樣,但他就靠這個維生。
記憶最深刻的是,有一天,一輛憲兵吉普車開進院子裡,幾名憲兵進去鳳梨飴伯家,過一陣子,軍人離去,鳳梨飴伯一臉驚惶。後來聽媽媽說,鳳梨飴伯的兒子逃兵,憲兵正在抓捕。
又過了幾天,他兒子偷偷跑了回來,躲進家裡,不敢出門。
突然,有一天早上,天下著小雨,鳳梨飴伯夫婦大呼小叫,悽慘恐怖,只見鳳梨飴伯揹著他兒子跌跌撞撞跑出庭院,他兒子癱軟在他背上,我只看見他兒子嘴上冒著白色泡沫。
聽母親說,鳳梨飴伯的兒子因為逃兵,怕被捉去坐牢,喝農藥自殺。兒子死了,兩老從此哀病纏身,搬離傷心地。
右廂房的住戶最特別。這對年輕夫婦也是一對戰鬥夫妻。丈夫是個黑道(應該只是個小混混),一臉橫橫的,瘦瘦高高,妻子小小胖胖。和鄰居吵架總是夫妻同心協力,幹醮詈罵,三字經五字經琅琅上口,輸人不輸陣。
這家人做的是賣活雞的生意,為了讓雞隻重一點,多賺點錢,男人買來的活雞都需要增重。所以常常看見他拿著腳踏車的打氣筒,氣筒裡充滿混著細沙石的飼料;他將塑膠管插進雞隻的喉頭,把增重的法寶硬是灌進雞胃裡頭,活雞的胸頸部位立刻膨風,形成一個鼓鼓的球。有幾隻可能灌入太多,沒多久就成了死雞,男人就三字經出口。
最令人拍案驚奇的是, 有一次和鄰居吵架,當時男人不在,女人跑到庭院裡和鄰居為了雞毛蒜皮的事隔空交鋒,不是說理而是髒話的大合唱。正罵得激烈,男人回來了,進屋剎那就高呼:救命喔,囝子淹死了、淹死了!
原來妻子忙著在院子和人吵架,把幾個月大的幼嬰擱在洗澡盆靠著澡盆邊,幼兒手舞足蹈,就滑進水裡。
女人聞聲才回過神,想起嬰兒還在澡盆裡,夫妻抱著嬰兒急忙往街上跑。
還好嬰兒沒淹死。
我們這一排屋子的頭一家(緊鄰鳳梨飴伯),屋主叫福井,所以我們都稱呼他福井伯。福井伯夫婦有一男三女,最小的阿英和我同年,與地主孫女阿雲是我的小時候玩伴,阿雲、阿英常常留著鼻涕,我們三個常玩在一起,她們當時是兩隻醜小鴨。
福井伯夫婦很努力,賣肉丸、蛋糕、冰淇淋,隔不久就換一種產品。福井伯很瘦,他的太太則是心寬體胖,是地主阿婆的女兒,總是笑呵呵。他家門前有一座石磨,每到年節,院落裡的左鄰右舍都用這個石磨磨米漿做粿,我常懷念站在石磨邊看母親和鄰居的婦人分別磨米,那景象很有古典的台灣味。
阿英的姐姐十六七歲就結婚了,她嫁了一位老芋仔。當她的夫婿帶她回來探親,我們發現這個老芋仔長得蠻帥,而且非常疼太太,照顧老婆很周到。阿英後來跟著姐姐北上台北。
有一天,阿英和她姊姊回來探視父母,我那時十五六歲,驚覺那個流鼻涕的阿英,從醜小鴨變成了天鵝。她花枝招展,真是漂亮。讓這個少年郎驚艷異常。那時候才知道,女生長大後會變漂亮。後來阿英也嫁給了老芋仔了。六十年後,即使再相見,恐怕都互不相識了。至於阿雲,我已經完全沒了記憶。
福井伯健康不佳,每下愈況,後來就只能躺床上無法起身,雖然吃了各種藥,情況只有更糟(現在回想,應該也是癌症之類的惡疾)。福井伯不知哪裡聽到的藥方,說是小男生的尿尿煮藥草喝可以治他的病。 於是動起了他隔壁阿尚的小男生,請阿尚把童子尿留給他。阿尚真的照做,讓福井伯煎藥吃。
有用或沒用不知道,但福井伯不久之後就死了。
因為這事,我後來也寫了一篇小說叫「神根童子液」,就是述說福井伯的故事。
童年已遠,自己都變成了老人,不過這些童年往事總是歷歷在目,追憶起來仍然很有意思。那年代,小民的生活就是這樣。(方齋夜話12)
(作者為南加台僑)10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