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楚狂人,踏歌江湖行,
落魄一把刀,明日又天涯!
話說從妻情依咱(CHICH’EN ITZ’A)回到坎昆(CHANCUN)已是夜晚八時半了,妻建議還是到老地方吃魚去。我們住的旅館REGINA距離市區最遠,雖然公共巴士十分方便,也要花個約一個鐘頭才能到達,我心裡頗不以為然。儘管妻說明天就要回家,再也吃不到這麼便宜的大魚了,我因身疲心懶,仍然無動於衷。忽聞「長鋏歸來乎,食無魚!」她一再堅持,我心一軟,只好也就婦唱夫隨,勉強打起精神,抱著無可奈何的心情,再度整裝出發了。
一路上,海風拂面,夜涼如水。我自己覺得有如天涯倦客,卻因牽手相伴之情,只好披星戴月,捨命相陪。車行中途,不經意間,右手臂又開始陣陣發麻作痛。上週就診時,神經科醫師說,大概是神經病吧,也很可能是急速老化的徵兆。正思自己不只視茫茫,髮蒼蒼,而且腰酸背痛之際,看到一對剛上車的白髮夫婦,精神抖擻,興緻勃勃的樣子,忽覺也許這主意還算不錯,對啊,芳華虛度,人生幾何?此刻若不秉燭夜遊,更待何時?心中不禁釋然,莞爾一笑,妻不知我為什麼。
這次我因嚮往名列人類七大文明之一的馬雅文化,趁開會之便,特地前來此地探究。而妻則因連得兩屆全美麻醉學會雕塑冠軍之後,正在尋求創作靈感,我想也許古代馬雅雕刻可以幫忙啟發,所以鼓勵她一同前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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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晨八時,我們由坎昆出發,西行約二百公里,經過三小時車程,終於抵達了舉世聞名的妻情依咱。這座建於公元五世紀,深埋於亞熱帶叢林中的馬雅廢墟,經過一段高度輝煌的文明之後,卻神秘地在十三世紀中期被遺棄了。多年嚮往,如今終於如願以償,興奮異常。
馬雅KUKULCAN 神廟 (CHICHEN ITZA )
廢墟之中的庫卡兒坎(KUKULCAN)神廟,雖不如埃及金字塔高大宏偉,卻也建得巍巍壯觀。除了嘆為觀止的精美設計之外,其四面各九十一級,階高一呎,寬不過半呎的階梯,遠遠望去,十分整齊引人。從塔底上望,其陡峭險峻的程度,卻令許多人望而卻步,不敢攀登。我心想當年馬雅人建築這高塔時,必定專為年青力壯的勇士或魔力無邊的祭師設計的,要不然他們很可能只活到壯年為止,否則年老者就是一爬一歇,也未必能登上塔頂。在未來此之前,我們原先就已計劃攀登此金字塔的,沒想到它竟會是如此險厄危艱,不禁令我有些畏縮。
前此我們曾經登上紐約的帝國大廈,巴黎的艾飛爾塔,聖路易的巨弧,多倫多的電塔,但這些都是十幾年前的事了,而且乘坐電梯上去的,毫不費力。去夏在羅馬梵岡的聖彼得教堂裡,我倆不自量力,跟隨大眾遊客,爬登由米開蘭基羅設計通往塔頂樓梯時,幾乎累死了,中途幾度叫停,嘗盡了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梯」的艱辛,也深深地體會了年紀漸大,力不從心的無奈。事後,妻與我不約而同地決定,還是老命要緊,以後再也不敢領教了。如今眼看著妻躍躍欲試之景,著實令我擔心不已。萬一心臟病發,或是半途跌落,豈不喪命異域,嗚呼哀哉。正想以前車之鑑提醒,話未出口,妻道:「千里前來專為此,不到黃河心不死!」說著就往上爬去。我只好硬著頭皮跟在後頭護駕上去了。
我們以之字型方式,斜線上爬。戰戰競競,爬爬歇歇,不敢回頭下望,因為害怕可能會落得百年身。終於千辛萬苦,搖搖晃晃地到達了塔頂。只見妻氣喘如牛,滿臉通紅。她卻馬上海口自誇說:「真是輕而易舉。」我只好也不甘示弱,即刻回答:「簡直易如反掌折枝!」說完只覺兩腿發軟,下氣接不了上氣,必須立刻坐下休息。當時情景,真有如蜀道難詩中「捫參歷井仰脅息,以手撫膺坐長嘆!」真是危乎高哉,一言道盡。其時,夕陽西沉,黃昏已近。享受了我最喜歡的居高臨下,振衣千仞的滋味之後,彼此才一方面承認歲月不饒人的真實,一方面也慶幸難得這次老當益壯,完成壯舉,否則再過兩年,就是有心也將是無能為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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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月無情催人老!」正在回味感慨之際,車已到站。妻有如識途老馬,不等我就
逕自往餐店直奔過去。這已是連續第三夜了。自從第一天發現了此一掛名「大力水手」海鮮餐館之後,妻愛上了十元一盤的現烤呎長大魚。她因喜愛吃魚成性,常常自誇自己是隻貓。往往吃得一乾二淨,片甲不留。剩下的骨頭,就像博物館中的標本一樣。那胖圓的墨西哥老板看到我們,馬上笑臉迎上來,有如見到認識多年的老友一般。不待他開口,”BIG FISH, AS USUAL”妻已點好了菜。我呢,因為昨夜魚味猶存,怕久聞而不知其香,加以明日即將打道回鑾,於是點了大蝦與丁骨牛排,準備大快朵頤,享受一番。
餐館內,燈光微暗,緩緩旋動的電扇,配著情調浪漫的墨國音樂,氣氛有如海明威筆下的漁港小店。牆上到處掛滿了三、四十年前著名電影的廣告。諸如碧血黃沙,獨留青塚向黃昏,妾似朝陽又照君,戰地鐘聲,戰地春夢,還有老人與海等等。海報上都是當年傲視影壇的巨星,包括泰隆鮑華、麗泰海華絲、埃洛弗林、愛娃嘉特娜、賈利古柏、英格烈葆曼、珍妮弗瓊絲、洛赫遜等等,個個英姿煥發,明麗迷人。回想當年學生時代,就因這些看來纏綿悱惻,哀艷動人的廣告,以及熠熠星光的吸引,我不知翹了多少次課。如今他們一個個都已作古離開了這個世間,而我,也從青少年,而中年,而步入老年了。昨日,為了希望重新拾回些舊日美好的回憶,特意帶妻去觀賞多年想見的鬥牛。沒想到,臨場只覺除了血腥屠殺,野蠻殘忍之外,毫無意義,毫無美感可言,中途竟然因無法忍受下去而提前退出。終於盡興而去,敗興而歸。想起大江東去,淘盡多少風流人物,而歲月飛逝也改變了不少過去印象時,頓覺事如春夢,真令人不勝噓唏。
此時,附近教堂突然響起一陣鐘聲,音迴盪氣,扣人心弦。想起長夜漫漫,鐘聲不知為誰而嗚?不管怎樣,明日太陽也將再度升起,人生短暫,再多的感受情懷,也不過是過眼雲煙,愚者自愚,愁者自愁罷了。妻有心揶揄地說:「老年嘗盡愁滋味,我們該是強說歡,窮開心的時候了。來吧,千年事,都消一醉!」我正吃完大蝦,拿起刀來,準備切開牛排,隨口回應說:「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丶君不見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話未說盡,忽覺有些異樣,情況不對。平時喜歡邊吃邊談的她,突然安靜下來,不僅停止了吃魚, 而且一直猛啃吞嚥麵包。「怎麼了?」我問,她說「等你吃完大排再說」。 當我以快刀斬亂麻似地割下丁骨,吃盡牛肉之後,不禁得意揚言:「妳看我這一對封刀多年的外科醫師的手,至少仍有如庖丁解牛,無厚入有間,乾淨俐落,遊刃有餘!」之時,妻才冷冷地說:「先別得意太早,但也不必PANIC,告訴你,大事不妙,希望你真的寶刀未老。」我追問到底什麼事,她才說:「魚骾在喉,一言難盡!」言罷就說試與麵包吞下未成,必須上洗手間。她走後,我一個人呆坐等候,開始心想,此豈非天意也哉。前日妻見了我寫的「拔劍四顧心茫然,地老天荒故將閒」之後,曾戲言說:「昔時傲笑中原數一劍,如今落魄江湖一把刀,算了吧,認命吧,少吹牛。」今天我可大展身手,印證薑老更辣,功夫仍在。假若連這雞毛蒜皮之事都沒辦法HANDLE,豈不貽笑江湖,無顏回見江東老?
胸腔外科總住院醫師 (1970 攝於台大醫院)
過了一段時候,一直未見妻出來,心情開始焦慮緊張,漸漸像是熱鍋上的螞蟻;是否情況相當嚴重?為什麼還不出來?我該怎麼辦?假使到時看不到什麼怎麼辦?看到卻拿不到或拿不出來又該怎麼辦?假使弄傷流血怎麼辦?越陷越深怎麼辦?該怎麼收拾?本來想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何足懼哉的事,突然間竟有這麼一大堆的問號。開始懷疑,也許不該想由自己來動手解決,萬一弄巧成拙,豈不終生遺憾?一下子,就像歌譜中的休止符,所有興緻異念,驟然消失了。TO BE OR NOT TO BE ?為了一根魚刺我竟如此哈姆雷特一般,開始了錯綜複雜的心路歷程。心想此處人生地不熟,打九一一吧,恐怕遠水救不了近火。想大聲呼救,又怕洋相出盡;報告警察,則未免驚天動地;送急診處,更是勞師動眾,還有麻醉、手術、併發症、我的天丶丶正思忖間,妻已再度出現眼前,沙啞地說:「不行,喀出血來,刺卻仍在。只有看你的了,我要你幫我拿出來,不成再說。」我可以感到她對我並沒有很大的信心,只不過是蜀中無大將,只好請我廖化做先鋒罷了。既然如此,恭敬不如從命,只好立即收拾行囊,打道回去。
趕往公車站時,腦海中突然浮起宮本武藏以筷子夾殺飛蠅的一幕,對呀!何不如法泡製,況且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否則既使巧婦亦難為無米之炊呢。於是立即轉往對街超級市場去,希望能找到SOMETHING。上窮碧落下黃泉,踏破鐵鞋無覓處,不知為什麼,老墨這麼落後,連一把筷子都沒有。此刻店已打烊,準備關門,正心急時分,卻見妻迎面而來,手中拿著一把拔眉毛的小夾子,以及一把電工匠所用夾切兩用的尖頂虎頭鉗,說著:「走吧,再拖下去後果將不堪設想。」
坐上巴士已是十時許,面對此一情況,我心潮起伏,七上八下。左思右想,千頭萬緒。轉頭正想談計劃如何之際,卻見妻已呼然入睡。這是她坐車的習慣,往往車一開,就睡著了,不知她如何強忍疼痛,一定是太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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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在神廟塔頂,由上往下看著坡度大過六十度的階梯,直衝地面,令我頭暈目眩,真是心驚膽戰落九天,上山容易下山難。看著年輕人瀟灑地飛步下去,真是又羨又妒,時不我與奈何如!我倆正苦思如何下台之時,妻若有所悟地說:「逞能雖能快一時,但是生命價更高,我們還是用爬的下去罷」一句話正中下懷,及時解除了我心中的憂慮。「不用害怕,有我在,陪你慢慢下去」。我馬上又顯出了英雄護美的氣概。於是決定由西方階梯下塔。心思識時勢者為英豪,韓信即能忍受胯下之辱,我也顧不得堂堂大丈夫的尊嚴了。我倆用手抓著階梯中央為安全設計的鐵鏈,返老還童似的,一上一下,就像嬰孩一般,一步步用屁股後退下爬方式,沿階而下,好不容易,返抵地面,終於鬆了一口氣,但是「畢竟老了!」的念頭再度襲上心頭。不敢相信自己不久即將垂垂老矣!時已日暮,塔影更長,一片悵惘,不禁慨然,心裡想著,夕陽未必無限好,但是黃昏己到卻是殘酷的事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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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行甚速,這時候,窗外月明星稀,夜已深沉。該快到了吧!妻依然緊靠著肩頭,熟睡不已。只見一群群年輕小伙們陸續擠上車來,個個紅顏慘綠,快樂喧嘩。他們正是今年歡笑復明年的時期,看起來!似乎是無憂無慮,青春永在。我們自己卻已是暮去朝來顏色故,只感到過氣英雄悲白髮,不堪回首听虛擲!真是天若有情天亦老,更何況人乎。
回到旅館之後,立刻展開佈局。先是把買來的工具打開,拔毛器顯然太小,不能適用。虎頭鉗原來還是MIT的,一下子使我信心大增,台灣人用台灣產品,該是駕輕就熟,此天助我也。只見吋餘長的鐵色尖端,配著綠色的把柄,比一般手術鉗粗重好幾倍,而且沒有手指頭可扣控的小圈,看來極其笨裡笨氣的,很不安全。只是手中無利器,濫芋也只好充數了。用肥皂洗去了保護油脂之後,再用白蘭地酒浸過一陣。燈光照明可是個大問題。當時已是深夜十一時許,無法借到手電筒。房間的檯燈燈光,由於設計柔和,叫妻靠近張口幾次,都不管用。只好把燈罩取下,可是怎麼挪動移近都沒法看清楚,而自己的眼睛卻被強光刺射得金星亂冒而受不了。總不能這麼樣就放棄了吧!妻已開始不耐煩,必須想辦法解決,否則出身未捷身先退,一世英名豈不付之東流?心想馬蓋仙能我何不能?於是調屏氣息,利用禪家靜坐工夫,把一時紊亂的心緒平靜下來。果然計上心頭,即時叫妻坐下沙發,靠背半躺下來,雙手抱著檯燈,隨時依我的指示而調換其位置,終於解決了照明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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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忍痛張口幾次,視野仍然有限。只好利用牙刷杷柄充當壓舌板,經過三、四次張口檢視,才好不容易地發現了一條白線貫穿上下,就在左邊扁桃腺之後咽後壁之內。大概不會錯吧,我不是剛誇口,只要看得到,就拿得到嗎?可是操作虎頭鉗在櫻桃小口之內,拔除寬不到一毫米的魚刺,確實不容易。每次幾乎靠近時,突覺老眼昏花,手腳發軟,冷汗直流。手雖沒顫抖,也不聽話了。幾次試探,總不敢下手而退回,越是想集中眼力,越覺吃力異常,視線模糊,眼花撩亂。「老了,老了!」心想不服氣,也無可奈何地自言自語,而臉頰則被燈光燒烤得灼痛難受,幾乎就想作罷放棄、休息一陣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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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說:「你不是說過及鋒而試嗎?總不能功敗垂成吧。」只好再度鼓起勇氣,抱著不成功,便成仁的決心,準備孤注一擲。一時心神貫注,屏住呼吸,只覺得心脈加速,怦動欲出。腦海一閃,上天助我,最後一瞬,幾乎是盲目一挾,狠心一抓,大膽一拔。說時遲,那時快,在我尚未看清楚究竟之前,妻已推燈躍起,有如銀瓶乍破水漿迸,大叫:「YOU GOT IT, YOU GOT IT,真厲害… 」定眼一看,赫然一根吋長魚骨,被我抓個正著。還好沒跟麵包吞下去,否則誰知不會來個食道破裂或胃穿孔?天啊,我真是狗運!卻看妻子愁何在,雀躍飛舞喜欲狂!她並不知道我是如何緊張萬分,幾乎是破釜沉舟,背水一戰的。我雖如釋重負仍因驚魂未定,正癱瘓在沙發上,試著弄清我的頭腦,甦醒過來。只見妻已從浴室嗽完口出來,輕哼著WHAT WILLBE WILL BE的曲子,對著我說:「謝謝你,果然寶刀未老,不費吹灰之力,一氣呵成….」,我說:「子非余(魚),安知..」一聽到魚,她馬上接著過去:「對了,以後出外旅行,一定記著隨身攜帶一把鉗子、一隻手電筒,以防萬一…長鋏歸來乎,食豈可無魚也!」
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文取自“三對外科醫師的手”)”
(作者為南加台僑)03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