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 24 3 月, 2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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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想說話”~悼念老友馮光憲醫師 (南鄉泰)

涼風起天末,君子意如何?
落月滿屋樑,猶疑照顏色!

– 杜甫

“ Die kalten Winde bliesen mir gradins Angesicht, (The cold wind blew me straight into the face,)
der Hut flog mir vom Kopfe, (The hat flew me from the head,)
ich wendete mich nicht.” (I turned (myself) not.)……….

當耳機傳來漢普遜(Thomas Hampson)很辛苦地咬字用德文唱 “菩提樹”的一段時,使我想起你我最後一次見面。當時,你來我家,那已是你肝臟移植後情況恢復還不錯的時候。我們在客廳裡,談東談西,一如往昔相敘,感嘆時光飛逝。回想當年你我分當台大一般外科及胸腔外科總住院醫師時, 我們承襲台大外科傳統,尊重前輩,照顧後生;也一度意興煥發,非我莫屬。曾幾何時,歲月滄桑,一切都已是過眼煙雲了! 近三、四十年來,醫學的進展,在某些方面,讓我們趕不上,畢竟後浪推前浪,轉眼之間,我們也已變成了老一代的醫生了。

你興起,開唱 “菩提樹”,聲色依舊。唱到這裡時,你解說給我這後半段我並不熟悉的詠嘆; 描述一位中年人離家多年,返回故鄉後又即將離開時的心境感受。 “他走經家門井旁,童年時經常徘徊的菩提樹下時,風吹過境,樹葉簌簌,彷彿在耳際呼喚: 「回到故里,在我樹蔭下安息吧」。但是,「冷風撲面而來,把帽子吹落,我也不再回頭………」”。不錯,我們在異鄉這麼多年,身心早已經沒有辦法回頭, 不管這一生有多少歡樂辛酸,得意缺憾;一切有如大江東去,都已一逝不回,莫明其妙!你我就像兩名過河的卒子,只有一路走下去。

我自己也很喜愛一些老歌,每當孤獨憂傷的時候,常常會自我哼唱這首舒伯特的名曲。雖然仍常常想起一些我們共同經歷的往事而難以忘懷, 歲月卻也真的無情而不待人,不知覺間,我們已經到了暮年,不久既將抵達人生的終點站,準備隨時下車了! 回想你我因故提早封刀,中斷外科生涯,而今都已從医療退休;正感傷人生際遇無常,物換星移,該不該落葉歸根時,歌聲已歇,你坐下來,有些氣喘,我給你一杯水,我們心各有數而黙然無語!

這一次相聚,十分難得;你經歷人生大轉折,死而復生,我們不免談及人生到底是夢?非夢? 你我兩個笨蛋還是一如過去,愚蠢地爭論一番而沒有答案。最後不得不同意羅素所說; 「假如它是,它不是,假如它不是,它是。」 的名言。可笑的是,雖然沒有解決這千古謎題,卻也正確地回答了問題,哲學家的智慧,倒也點醒了我們無謂的困擾!

後來你還唱了 “憶兒時 ”, 「春去秋來歲月如流,遊子傷飄泊…」當然,兒時歡樂,就是回味再多,也不可能再得了。你要我一起唱,我卻因回憶過去,我們好像從未想到沒有明天的日子,此刻看著你,無端地想到未來,心緒突感沉重喉咽乾塞,唱不出來, 只能配合著你哼哼而已。你倒看來好像沒有肝移植這回事,當時的你,顯然沉緬於童年的記憶,心情似乎還不錯,你問我將來是否有什麼新的打算,我心中矛盾,無言以對。我一向佩服你的勇氣與樂觀,不過老實說,這幾年,自己心中早已經唱到 “老黑喬” (Old Black Joe) 面臨人生完結而自我悲嘆無奈的境地了。雖然說人生自古誰無死,但是怎麽現在就輪到你呢?當我提及為你登訃聞時,有些同學說走了就走了,還要做什麼?但是對我而言,你不一樣;你也不是其他一般人,同學,朋友,我必須寫一些東西。

最後一次相聚 ( 肝臟移植成功之後來我家 )。
真沒想到年紀大了,記憶的消失是如此之快;我竟然一時想不出來,當時我們的友誼是如何開始的。你一定有些特殊的地方, 令我喜愛折服;你個性強,見解深,才智聰敏, 談吐風趣。一方面,你的年齡稍大,見識博廣,喜愛音樂,不是書呆子,我們可以談很多人生的感觸;後來,我們幾乎天南地北,無所不談!你可以說是人情世故成熟穩健,作事樂觀負責,一肩扛起,充滿自信,好像沒有什麼事可以難倒你。豪放爽朗的笑聲,強壯魁梧的身驅,胃口更是無話可說(據說你的英文名字大衛就是從此而得),加上老神在在,似乎就是天塌了,也砸不到你。
 
從台大醫學院醫科同學到台大外科,我們同學同事前後十一年共處,我把你當做兄輩知友,彼此誠真坦摯,相互信賴,除了術業切磋之外,還不時請教個人一些切身的問題與煩惱。學生時代我們並沒有同一寢室或同一組實習過,一個客家,一個河洛,一個竹中,一個中一中;卻建立了不尋常的友誼與交情。原諒我,當我試著回想當年相處種種, 雖然只是一轉眼,畢竟已是五十年前的往事,一些記憶開始糢糊不清了。最難以置信的是,竟連自己當你結婚時的伴郎,似有似無,幾乎忘記!我知道你不會怪我糊塗,但你一定會笑死地說:「YASUO,你怎麼可以連這件事都忘記!」是啊,這是我一生之中唯一的一次。當我從相片中確認之後,真是難以相信,而懷疑自己是否也已開始癡呆失憶了。跟馨玲談及,才知道你們婚前有一次非常嚴重的爭吵,最後還是我出面調停化解的。唉,原以為是令人羡慕的美滿良緣,竟然會破裂而分離,真是始料未及,很可惜,我卻沒有第二次調解的機會。
  
一九七0年當我們台大外科總住院醫師受訓完畢,張武誼、陳維昭、尤耿雄、你、我各奔前程。你決定赴美深造,而我仍留台大胸腔外科當任主治醫師。在南陽街一家餐館中,你我分手臨別之際,彼此祝福,將來要是有一天再度相見時,既使我們頭髪都已轉成灰白,卻希望心底愚蠢依舊不變, 仍然可以談天說地,臭彈亂蓋,而不至於雞同鴨講,對牛彈琴,至少可以像昔時一樣痛快暢談一番,活到老,笑到老。當然我不是你,不可能知道你心中的全部心事,但在不少地方,我們確實有相似的看法,見解相通,臭味相投!

來美之後,曾兩度飛雪城拜訪你,冰天雪地中蒙受熱誠款待,隆厚情誼以及溫馨美滿家庭的深刻印象,讓我迄今仍然記憶猶新;然而,不過數年, 雪泥飛鴻,如今安在?

一九九六年,你決定退休,並由雪城遷到西岸。我曾經建議搬到洛城我家附近,年老了,彼此可以作伴,相互照應。可惜你還是選擇你比較熟悉的西雅圖定居。二000年,你我多年不見,卻不約而同地參加了北美台灣人醫師學會的希濶亞( Sequoia)之旅;在巨木參天的森林中, 重溫往日儍勁,再尋少時夢境。當日該地遊客不多,千山鳥絕,萬徑無踪,我們幾乎迷了路,真是痛快。看到那些神木群,屹立在山谷中三千多年,彼此相對無言的景象,我們不禁懷疑生命的意義何在?而生存遠久又是為了什麼? 當時你看來健壯如昔,精神煥發,還自動當眾獻唱,歌聲嘹亮,中氣十足,才知道你愛上了聲樂, 拜師學藝,變成你退休之後的嗜好。

 二00五年,我們醫科同班同學,慶祝畢業四十週年返台相聚做環島旅行,你我都參加這一非常難得的聚會,除了見見老同學之外,更有機會加深對故鄉的認識。在涵碧樓上,你還高歌一曲,令同學們印象深刻。散後,大家分別不久,約兩個多月,一天,你從上海打電話到美國給我,告訴我一件不好的消息,體檢發現肝臟腫瘤,問我該怎麼辦。我大吃一驚,心想你不是才好好的嗎,怎麼可能?立時找台大李伯皇主任聯絡,希望馬上為你做進一步確切診斷及建議。隔天你飛回台大檢查,李教授認為已經無法切除,只有肝臓移植一途,天呢,真是讓我難以置信!你我連續幾次電話討論商量結果,最後決定還是回美國接受手術。返美之後,很快地住進到華大醫院,他們把你登記在移植名單上,當時我們等待的心情真可說像熱鍋上的螞蟻。還好,經過兩個多月,終於等到。雖然據說開刀中曾一度心跳停止,不過最後手術總算順利完成。之後,你非常滿意美方術後對個案有系統的追踪照護,而我也終於放下了心中的重負!畢竟我參與了這一攸關好友生死,相當不容易的決定。後來不久,你來南加州,你的氣色也已經回復到幾乎完全正常,我順便帶你去朋友家中聚會。座中剛好有一位肝臓移植後已經存活八年的個例;立安與我都以為難關已過,吉人天相,而慶幸你的再生。那次你還獻唱了一首 “杯底不可飼金魚”,豪氣不輸往年;只是沒想到,知交半世紀, “飲吧,…”一曲,竟成絕響。

你說揀回來的生命,必須珍惜,會努力地好好活下去。然而,天竟然不從人願,約一年過後,當你發現癌症復發轉移,導致極端疼痛時,勇敢地再度接受脊柱神經手術,忍受密集的化療電療的副作用,曾經控制一段時間,眼看幾乎戰勝。但病魔硬是纏身不去,幾度捲土重來,最後醫師也只好宣佈束手,你也不想再接受治療的折磨,決定出院自我療養,我幫不上忙,只能尊重你的決定,支持你。
 
相簿中,處處可以看到你神采奕奕的影子,你我從成功嶺受訓同學到我老家聚會,墾丁畢業之旅,參予台大外科換腎小組(台灣首度腎移植),雪拉克斯城,希濶亞森林,列蘭多海濱,還有幾次同學會,我們的頭髮果然由濃黑逐漸轉成稀白。一九八三年,我搬到加州之後,有一段時間我們疏於联繫,有人說你変了,但是對我而言,你仍是老樣,愚蠢如故,後來幾度你我相敘,總還是歡樂暢談,忘了歲月。
兩個抽煙斗的傢伙 (1965 台大醫科同學墾丁畢業之旅)
並沒有一定要你笑給天看,只是你我相聚向來大聲暢談, 笑聲不斷;  況且開懷大笑更是你的特色之一。你我說來也算是有些經驗的老医生,彼此清楚地知道,我們雖把「闘死」當成志業使命,醫師終究還是人,能力畢竟有限,只知醫 “生”,不知醫 “死”;尤其面對人生最後的這一關頭,無論我們如何奮鬥掙扎,終究也只有投降;生死在天!這件事上,人,不可能勝天的。我以為我們總有一天會看透這一切。當我提及讓我說些笑話給你听時,希望能夠藉此笑給天看,至少笑給自己看,你不置可否。這也許是很殘忍的嘗試建議,我愚蠢地以為苦笑、偷笑、窮笑、強做傲笑也好,至少可以表示我們並沒有被絕境澈底擊敗,只不過是天數已盡,無可奈何罷了。我們會接受這一事實,甚至於進而可以蔑視折磨的病痛。你我知道這已經是離生命的盡頭不遠,不管我們做什麼,不可能會有奇蹟出現的。

當然,現在的我,到時會不會有像你一樣的勇氣與堅毅?我不知道。你說你聽過我在北美校友會講演 “死亡的藝術”,有些心得與感受,我已不記得我說了些什麼,而且也不是為你而講的。雖然你認為我講得還不錯,但是你我都知道;說歸說,面對自我的死亡,談何容易! 我只能說我佩服你的勇氣,畢竟你自已選擇,決定了自己想要如何走完這人生最後一段路程。
 
我一直對自己說我一定要去看你,但是卻始終沒能做到,直到今天仍覺抱憾慚愧。也許跟前次探視汝晉兄的最後一面有關吧,自己感到很難再度直接面對至友殘酷的生離死別。記得最後,當我想在你決定離美遷往瀋陽的前一天飛去探望你時,小莉說請不要來;因為當天準備一切會很忙碌。我可以想像搬動一病重的你上飛機是多麼不容易;同時得知馨玲也將帶你的兒孫們一起去見最後一面,我想該讓你們全家大小好好相聚相敘。剛好我的孩子須要開刀(我一直沒有讓你們知道),我也就飛越西雅圖而直往X城去幫忙。
 
你肝移植之後,我們一直用電話互相聯繫,起初因為你本身体質強壯,術後恢復迅速,似乎天天進步。我們又開始有說有笑,除了讚嘆今日醫學的進步以及生命再造的神奇之外,好像沒有這回事一樣。可惜好景不長,後來病情轉趨惡化,漸漸地我開始不知對你該說什麼。雖然算是知友,我並不真正完全知道你當下面對自己的死亡,內心真正的感受與想法。後來漸漸地只能談些無關緊要的話,天氣怎樣?冷不冷,熱不熱?有沒有下雨?這些都不是真正心中想知道的話。不過我也總不能每次都只問你,好不好,怎麼樣?還好嗎?有沒有進步?好一些嗎?雖然是真正關心的事,但每次幾乎同樣的幾句話,自己卻也會有越說起來越不對勁的感覺。最後發覺經常問候罹患絕症,而本身又是醫生的好友是一件相當困難的事。因為你我都知道的很清楚,這一切的關切都沒有辦法改変病情,而癌症只有往壞的方向進展的事實;因此幾乎確定沒有好轉的機會,只是惡化速度的快慢而已。也許我該坦白地問你,或是你該坦白地告訴我,你想聽我說什麼,不想聽什麼,我實不知說什麼是好,是對。我沒有辦法開口對你說為你禱告,因為我知道我無法要求連上帝都做不到的事,我只能衷心希望奇蹟。我懷念你爽朗的笑聲,本來我想假如我能每次精選一段笑話,讓你哈哈大笑,就是一聲也好,也許能幫助你暫時忘卻苦痛;就是一分鐘也好,讓你能感受我一直的關心而有所慰藉。
 
最後連打電話,都有些猶豫,而間隔似乎也越來越長了;有時候,電話過去,你正在睡覺休息,我故意地說不要吵醒你,只要告知病情就好,從而避開與你直接對談,以免不知對你說什麼的尷尬。唉,怎麽會成這樣!請原諒我。真的,很難想像你在遙遠的東北那邊,單獨臥病在床,窗外冰雪交加,天寒地凍的日子是如何度過的。這段時間,立安與我還是念念不忘,多次談到也許我們還有機會去瀋陽探視你,但是孩子的病況以及一些雜事拖延而無法脫身。
 
最後一次的電話問候時,我們通話一陣,你突然冒出一句說:「謝謝你!」停了半晌, 接著說: 「我 .. 不想說話! 」,我一時愕住而不知道如何接下去,竟是說不出話來,線上一陣沉寂無聲,我知道你的個性,也只好掛上了電話。心中明白,再說什麼話,對你而言都沒有意義,一切都是多餘的了。七天過後,小莉來電說你在安祥中走了;想起你這最後的一句話,使我頓時感慨萬千,內心傷痛難過而忍不住落淚。沒想到生命是這麼強靭卻又是何等脆弱! 說要走,就走!
 
人生就如一把火焰,終有燒盡熄滅的一天。你走了,再也不回頭,永遠地走了;不過,也只是早一步而已。雖然也不能說是一生飄泊,但最後病逝異鄉,只有部分骨灰回到台湾,這大概是我們當年在台大一起求學、受訓、工作、成長,辛勞和歡笑時,完全沒有想到的吧!
 
此刻正值中秋,也許你心中湖口故鄉的那棵菩提樹,可能像我一樣,也已老態龍鐘了; 再也不似當年茂盛的樹葉, 卻依舊無風飄動,沙沙作響, 仍然輕聲地呼喚著你 ...

Und immer hor ich’s rauschen:(and always hear I it rustle:)
du fandest Ruhe dort, (you would find rest there!)
du fandest Ruhe dort! ! (you would find rest there!)

(文取自“三對外科醫師的手”)

(作者為南加台僑)0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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