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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落知多少 ( 南鄉泰 )

前言:五年前,到日本賞花,散步在熊本城旁的路道上,正胡思亂想之際,突然襲來一陣強風,剎時櫻花亂墜,有如“天花落不盡”,更是一幅“滿天風散花”的景象,花朵飄落遍地,淒美至極!讓我想起日本詩人 YOSHA BUNKO 的一首詩:

Though on the sign it is written

‘Don’t pluck these blossoms’ —
it is useless against the wind

which cannot read.

難道花開花落一切都是命中註定? 或只能嘆說: 怎奈,”風不識字 “!

日昨整理舊日照片時,一位文質彬彬卻又頗有派頭的俊美青年呈現眼前,西裝筆挺,頭頂高帽,額頭飽滿,眉毛高揚,大大的眼睛,高挺的鼻子,打蝴蝶結,倜儻時髦,他,就是我的祖父,`春哮公 ́。

祖父(春哮公)

很可惜,祖父與我未曾見面過,我在日本熊本出生的那天,正是祖父在台灣草屯出殯的日子,好像祖孫有緣卻無緣,兩人互相交換,他走了,我來了,這已經是八十一年前的往事; 大概是天意,也許也算是一種奇特的安排吧。

堂叔生前常玩笑地說祖父的風流韻事多彩多姿,可以寫成小說,可惜我一直並沒有真正用心記錄下來,如今堂叔已經走了,也讓我想起一段童年的記憶。

從我開始懂事以來,只記得草屯李家家族人丁旺盛,有很多長輩;記得出來的有三伯公、三姆婆、四姆婆、六嬸婆等。父執輩中算來也是人才濟濟; 有縣長、校長、教師、議員、工程師,還有醫師等等。聽說在曾祖父時代,李家已經是草屯重要的地方望族。舊家庴佔地很大,大家族共有六房,住在一起,只記得大家長是三伯公,極具威嚴,不苟言笑,大家都很怕他的樣子。祖父是五房,自幼觀念比較前衛開放,當家父準備結婚迎娶家母時決定搬出到新鎮區,蓋建了一座新厝,當時已經有手拉抽水馬桶設備,可說相當考究。

據說祖父平時悠哉悠哉,除了喜愛墨寶詩詞之外,似乎無事可做,花鳥園藝便自然而然地成了他的嗜好。右側院有一小花圃園,類似現代的溫室,裏面掛滿了蘭花,擺架不少盆栽等比較珍貴的植物,曾經是祖父天天修剪澆水照顧欣賞的地方。就這樣,他過得像似古代的員外或者說太平紳士。

祖父在花房

祖父成長於大家庭中,年少時不安於家, 交遊女戲伶及酒家女之間,風流韻事不少,甚至有血書定情,糾纏不清等傳聞事件。後來三伯公介入出面,經媒妁之言,迎娶祖母。祖母彰女畢業,彈手好風琴,曾擔任國小教師,也許知道善於管教之道,祖父婚後變成中規中矩。另一方面,他很注重現代教育,兒女成人之後都送日留學。後來聽說一度曾因與文協人士有關事件連累而入獄二週。現今回想已是百年以前的事了。

當年每逢寒暑假,我們就讀小學初中的孫輩們都會回草屯老家陪伴祖母,從台中搭乘台糖五分車,搖搖晃晃也要大約兩個鐘頭吧。只記得老家不小,是當時少見半西式四合院,中庭部分有一假山池塘,中央噴水,養有鯉魚。 前院側院後院的院落都很大; 有芒果、蓮霧、荔枝、龍眼、楊桃、芭樂等等果樹。

祖父蓋建之四合院老家,中庭有假山、魚塘。

客廳寬大,除了一 些 紅木大理石傢俱之外,古董瓷瓶擺設得體佈置高雅,頗有書香味道。牆上除了看不懂的古代草書字幅之外,正中央掛有四片算是不小,筆力刻工堪稱一流的樟木木刻匾掛,上面刻著“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的詩句,不記得有無作者大名。據說是因祖父喜愛收藏,常有古董商到家兜售珠寶字畫,木彫古玩玉器瓷瓶等等。一位古董伯知道祖父喜歡花鳥字畫,特意送來與祖父大名「春哮」音似的“春曉”木刻匾掛作為新居遷建誌喜。祖父顯然十分喜愛,就把它掛在家中最顯眼的地方。因為押韻順口,容易背記,它不知覺中成為我幼時認識的第一首唐詩。

事實上,很多的事情早已隨著時光的流逝而記憶模糊了,唯獨那木刻的“春曉匾掛”,卻一直存在我的腦海裡。也不知道為什麼我對這匾掛詩句會有特殊深刻的記憶,直到現在。母親曾經打趣地說過; 你是兄弟中最貪睡的,是否受到這首詩前兩句的影響也不得而知。之後,年紀漸大,閱歷越深廣,逐漸體會到後面兩句那種抓不住的無奈,悵然失落的情懷,進而領會到生命脆弱,一切終歸自然的哲理滋味,隨時浮上心頭而提醒自己,無形之中產生強烈的祖孫以及家族情感連結,也因而讓我後來想找回並重拾這段童年的記憶,且希望能保有這組木刻匾掛做為紀念。

後來剛進初中的時候,讀到「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揚州,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這首詩,當下就想畫這一雄渾天成的景色意象。當時並沒注意到,這是李白廣陵送行孟浩然的詩,也不曉得孟李之間曾經有過一段交情。直到進大學之後,有一天偶然讀到李白「贈孟浩然詩」時,不禁好奇地自問孟郊何許人也(曾一度誤認他就是遊子吟的作者) 竟能讓狂放浪漫詩仙如此折服? 後來自己因搜尋“孟李”忘年之交,知道孟浩然之後,才發現這首我兒時記憶深刻的 “春曉”,原來就是他的作品,而讓我更想進一步去認識他,這才發覺更多的孟作品也深得我心,令我喜愛。

孟浩然(689–740),也許個性使然,他 該是唐代詩人中少有未入仕途的一位,也因此讓他能夠自由自在,浪跡山林田野之間, 享受自然於恬淡閒雅,瀟逸歸隱之中。他與王維同列“王孟”,是唐朝自然派詩人的代 表人物。他大部分的詩句描繪自然,觸景深刻,生情細賦,感物吟志,韻味天成。

譬如他在「夏日南亭懷辛大」以及「宿建德江」中: 或懷念友人,或愁客獨處,寄情於景,感受悠閒自得,而其中“山光忽西落,池月漸東上”, “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更是簡樸幾字,切入自然,意境天成,觸景細膩深入,令人感動而回味無窮。 還有“欲取鳴琴彈,恨無知音賞”。吟志純真,率性直入,滋味十足,也讓最近發覺自己沒有東西可以分享而掙扎與不快的我,感同身受深深共鳴。

他後期的作品:“白髮催人老,壯志逐年衰,還將兩行淚,遙寄海西頭”,一語道盡老人遲暮的傷感心境; 可見他對時光飛逝相當敏感,而有時不我與的感傷,與“春曉”詩可說是先後呼應而有連接性的。

談到“春曉”這首許多兒童都能瑯瑯上口的唐詩,其實是孟浩然老年歸隱後的作品。我個人認為這首詩一般被歸類為童詩是錯誤的。雖然它平易近人容易上口,但它顯然是一種臨晚境,傷流景的意象表達,感傷心境的寫照;把一種老人家,抓不住時光, 而無可奈何的感嘆,由內心深處,自然而然 地流露出來。就像維也納兒童合唱團,演唱 “老黑喬”一樣,音色再美,也無法唱出其 中老年的心境感受與真情滋味。細嚼慢嚥之下,我個人認為其中哲理禪意,並不下於 (他另一知友)王維的坐看雲起時的意境。

再回讀李白那首「贈孟浩然」。“吾愛孟夫子,風流天下聞,紅顏棄軒冕,白首臥松雲。醉月頻中聖,迷花不事君,高山安可仰,徒此挹清芬”。唉! 只能慨嘆,世間真有這種性情中人! 寫到這裡,我腦海中突自幻想,約一千四百年以前,就有二位知交忘年頂級詩友,一起逍遙旅遊作詩,何等瀟灑,真是唐代詩壇難得的一段佳話。總而言之,他那獨特的個性以及人生觀 ,寧歸隱而不入仕途,自在逍遙,自成一格,怎不令我祖父羨煞而嚮往!如今想來,也許以祖父的個性,他極可能原本就是十分心儀孟浩然,因此才會在眾多收藏墨寶中,獨獨鍾愛“春曉”木刻而特意保存流傳後代。老人家該從沒想到, 八十年後,他未曾見過面的孫子,卻也因有同好而念念不忘,“吾愛孟夫子,風流天下聞”,恐怕只能說是一段斷代生死奇緣吧!

我即喜愛詩句,也喜歡墨寶。如今算來,離開故鄉已經超過四十年,相距更是遠隔重洋幾千里,還是時時想念童年古厝舊事,尤其那“春曉”木刻匾掛而無法忘懷!祖母去逝之後,我們漸漸地很少回鄉了。之後,父執輩分財產,老家部分由二叔繼承。不久二叔去世後,家道一度中落,最後被迫搬家,新居已完全無祖厝的氣派和味道了。後來二叔嬸去世之前,曾有幾次見面,本想提出可以的話或贈或買均可,卻都因不想造成尷尬局面而說不出口。如今那四片木匾已不知去向,心中深深感到人生際遇稍縱即逝,空留遺憾!

昨晚洛城風雨咆哮,連夜不停。今晨起床,看著窗外紅梅花朵掉落滿地,不禁自吟“白髮悲花落⋯⋯” 心中不免感嘆“花落人亡兩不知”!  正覺悵然有失之際,突然想到這幾年不知不覺中,多少親友已經靜悄悄地 離開這世間! 祖父走了,祖母走了,父親走了,母親走了,堂叔走了,大哥走了,就連六弟也走了,其他許多認識過的親朋好友也一個個默默地消失了。是呀!就這兩年,突如其來的武漢肺炎,更莫名其妙地有如夜半風雨,一下子帶走了世上百萬生靈!想到這兒,不禁喟然而嘆; 唉,真的也是,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

花落滿地

<取自拙著”三對外科醫師的手” 電子書中海月散記。>(作者為南加州台僑)1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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